戏曲剧本《山鬼》
山鬼（湘剧）
盛和煜
时 间：过去。
地 点：很难考证。
人 物：杜若子 少女，母为巫婆。
屈 原 楚国大夫，一个理想主义者。
高 阳 部落首领。
申 巫 巫婆，杜若子之母。
田 遣 杜若子的情人。
山 鬼 传说中的山神。
女伴、乡邻、武士、跳“山鬼”者、偷红薯的人。
（舞台是一片幽谧迷蒙的绿。有水珠滴落深潭声，更显空寂、神秘。）
（若有若无的帮腔：山中人儿多美妙——）
（雾气升腾，山鬼飘然而至。她披树叶为裳，裸露着雪白的肌肤；一朵野花插在鬓角，如火如血。
帮腔：薜荔裙裳系在腰。
情脉脉，含睇笑，）
山 鬼 （唱）谁不爱我美窈窕？
（且歌且舞，发出强烈的诱惑）
（唱）骑上斑斓之赤豹，
桂花旗帜香气飘。
君若爱我君便来，
何须一厢儿烦恼，
怕甚路远山高！
（帮腔：怕甚么路远山高……）
（山鬼踏歌远去，空谷余音。）
（屈原内声：“我来也——”上。他衣冠不整，形客憔悴。）
屈 原 （唱）思念美人——
思美人兮走八荒。
苍梧野草廖廖无影无响，
九嶷山林密密蔽日遮光。
枉渚地孤鸿飞猿猴悲啼，
洞庭湖帆影尽白浪茫茫。
（帮腔：美人在何方？）
屈 原 （唱）穷尽六合，我的心苍凉。
（天幕上，五彩光环中，现出山鬼幻影。）
屈 原 （惊喜）
（唱）猛然见——
丽日辉煌，丽日辉煌！
（帮腔：思彼美人，在彼一方！）
（屈原慌忙佩好长剑，扶正高冠，趋前。）
（山鬼幻影消失。）
屈 原 （惘然四顾）
（唱）莫名惊诧，
不知身在何方？
（远处有老者苍劲歌声传来：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屈 原 （大喜）
（唱）忽闻老者《击壤歌》，
又见炊烟绕斜阳。
田连阡陌，茅舍土墙，白叟黄童，
鸡犬牛羊，融融陶陶有上古气象！
（帮腔：美人美人兮在此方！）
屈 原 （以手加额）东皇佑我！
（杜若子家门前空地上，女伴们正在用松叶、花枝搭喜棚。）
女伴们 （唱）秋兰芳洁呀松柏青，
浓绿的叶子紫花茎。
庭院芳菲香气远，
真快乐呀做新人！
（杜若子披湿漉漉长发，赤脚跑上。）
一女伴 哎吔，杜若子，你怎么才回来？
杜若子 我到山涧里洗澡去了。
一女伴 你忘了？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呀！
杜若子 哎呀，真的哪！我怎么忘了？（慌忙地）我还没有打扮哩！
一女伴 我们帮你打扮就是。
杜若子 我肚子又饿了，怎么办呢？
（田遣拎鱼篓上。）
杜若子 （大喜）说肚子饿，田遣哥哥就送吃的来了！（跑上去，从鱼篓里掏出鱼就吃）
田 遣 （急拦）唉呀，这是生鱼！
杜若子 生鱼熟鱼，不都是鱼么？（大口吃着）
田 遣 唉……
杜若子 哟，吃了你一条鱼，就这样不快活呀！
田 遣 你说到哪里去了。今天乃是你成亲之日，你成亲之后，我两人便好不成了，所以我不快活。
杜若子 这也值得不快活？成亲不成亲，不是一样的？我想你，就去找你。你想我，便来找我就是。
田 遣 杜若子，你好蠢。你成亲之后，便是妇人身，再也不能按做女儿时那样说话行事了。
杜若子 女儿妇人，不都是人吗？
田 遣 唉，我和你说不清。
杜若子 说不清就不要说嘛！今天是我成亲之日，我不准你不快活！
田 遣 我不不快活就是。
杜若子 我还要你高兴！
田 遣 我高兴就是。
杜若子 （“叭”地吻田遣一下）这才是我的好人儿！
（众女伴皆笑。）
（申巫匆匆上。乡邻们随后。）
申 巫 我的个小祖宗，你可回来了！还不速入青庐！
杜若子 （不解地）么子青庐？
一女伴 （笑）就是这松枝子搭的棚棚。
杜若子 棚棚就是棚棚嘛，又叫么子鬼青庐啰！
（入内，坐下）
申 巫 抬出米淅。
杜若子 （由棚内伸出头）么子米淅？
一乡邻 （抬出一口大缸）就是这一大缸淘米水。
杜若子 妈吔，你就用这一缸淘米水做我的陪嫁呀？
申 巫 （不理她，唱呼）父母归位！（往喜棚前一站）
杜若子 妈吔，你刚才说的是父母归位，怎么只你一个人？我那爹爹呢？
申 巫 （嘀咕）你的爹爹多又多，我晓得生你的是哪一个？（又跑到一旁土台上坐下，正色）杜若子听清！
（唱）出门时你要哀哀地哭，
杜若子 哭么子？
一乡邻 （唱）不忘父母养育恩。
申 巫 （唱）上马时你要三坠马，
杜若子 为么子？
一乡邻 （唱）难舍故园草木情。
申 巫 （唱）一路上你还要喊救命，
杜若子 妈吔！今天我是成亲、还是上宰场？
申 巫 问些蠢话！当然是成亲，上么子宰场？
杜若子 既不上宰场，我为何要喊救命呢？
申 巫 这……
（接唱）祖宗的规矩你莫多问！
（鼓声传来。）
申 巫 他们来了，快，操家伙！
（乡邻们忙碌起来。男人持刀，守护喜棚；女人操瓤、勺，环列缸周围。
申 巫 （拿起一铜铃摇了几摇，似唱似念地）
东皇太一云中君，
东君湘君湘夫子；
大司命，少司命，
赐欢爱呀悦新人！
众 人 （齐唱）大司命，少司令，
赐欢爱呀悦新人！
（鼓乐、祝福声中，高阳持青铜钱，率一队豹皮武士上。）
高 阳 （唱）执定了斧钺乘花马，
牵牛羊鸣钟鼓来至她家。
青庐内美妙的人儿香菲阵阵，
大门口持械的对头密密麻麻；
杜若子像熟透的果子树梢挂，
想呷就得用竹竿儿打。
叫一声我的武士们——
众武士 （俯伏）欧！
高 阳 （接唱）听号令，你们去打架，我去抢她！
众武士 欧！
（高阳下马，直奔青庐。）
（田遣率众拔刀拦住去路。）
田 遣 汝来若何？
高 阳 迎娶杜若。
田 遣 倘若给汝？
高 阳 钟鼓齐乐。
田 遣 倘若不与？
高 阳（将青铜钺一举）冲！
众武士 喔嗬喔嗬——（冲入）
（一场混战。）
（男人们刀枪撞击。）
（妇女们拿着瓢、勺，劈头盖脑地往高阳身上浇淘米水，“米洗！米洗！”地嚷着。）
（高阳招架着冲进青庐，挟住杜若子，冲出门外。）
（杜若子“咯咯”笑着。）
申 巫 （迎头给高阳一瓢淘米水，对杜若子）你笑么子？哭！哭哇！
杜若子 妈吔，他挟住了我的胳肢窝，好痒，咯咯……
（高阳挟住杜若子上马。）
（众武士一声呼哨，撤退。）
（申巫和乡邻们追赶。）
申 巫 （气喘吁吁地）杜若子，三坠马，三坠马呀！
杜若子 妈吔，他挟得我好紧，坠不下来呀！
高 阳 （大笑）哈哈，我让你坠下来就是！
（挽杜若子腰，做三坠马状）
申 巫 （仍率众人紧紧追赶）杜若子，喊救命，你喊救命唦！
杜若子 哎……救命，救命哪！
（屈原持剑冲上。）
屈 原 嘟！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何方歹徒，强抢民女？
高 阳 （愣住了）哪里冒出来这么个怪人？
（放马）闪开！
屈 原 （挥剑拦截）我就是不闪开！
高 阳 （火了，跳下马，厉声地）你懂不懂规矩？
屈 原 （大笑）哈哈，你这歹徒，青天白日，强抢民女，还有什么规矩不成？看剑！
（高阳用钺柄一格，屈原退后数步倒地，长剑脱手。）
屈 原 啊呀呀，好厉害的歹徒！
高 阳 （开心地一笑）原来是个疯子。
屈 原 我是疯子？（挣扎欲起）
（申巫等赶上，扶起屈原。）
屈 原 不要管我，快，快抓住歹徒！
一乡邻 算了，让他去吧！
屈 原 什么？让他去？尔等能让他去，我却让不得！（挣扎着扑向高阳，被高阳一脚踢倒）呀！（复扑向高阳，抱住他的腿，不让其上马）
高 阳 （大怒）这疯子，三番五次，败我兴头，容你不得！（举钺柄一敲）
屈 原 啊呀，疼杀我也！（扑倒）
（收光。）
（复明。一盆熊熊燃烧的火。）
（火光明灭，映着杜若子的脸庞和稍远处躺着的屈原身影。申巫坐于暗处，看不清她的身影，只听见她的声音。）
申 巫 ……蒲草，腾蛇，牛王刺，黄荆条，蜥蜴，蚂蝗骨头羚羊角……
（杜若子遵照申巫的吩咐将这些东西一一放进陶罐，对水，架于火上熬。）
申 巫 将他唤醒。
（杜若子拿起一燃烧的树枝，烧屈原脚。屈原大叫一声，苏醒。）
屈 原 （唱）灵魂到天上走了一趟，
杜若子 （唱）一斧柄打得你五痨七伤。
屈 原 （见杜若子，大惊，揉眼）
（唱）瑶池里怎未见这美貌仙女？
杜若子 （嫣然一笑）
（唱）杜若子本是高阳的婆娘。
屈 原 高阳？可是那抢你之人？
杜若子 （点头）就是他。
屈 原 啊！（挣扎欲起）我的长剑，我的长剑呢？
杜若子 （递剑）长剑在此。
屈 原 （以剑支撑身体）他，他在哪里？
杜若子 你找他做甚？
屈 原 找他一决雌雄！
杜若子 （大笑）算了吧，他一斧柄就把你打得只有出气，无有进气，你还找他决么子雌雄啰？
屈 原 我……我怎能坐视你被他抢来，受他凌辱！
杜若子 被他抢来，是我自己愿意的。
屈 原 啊？
杜若子 我们这里女儿家成亲，都是这样的。
屈 原 哦——敢莫是贵地风俗？
杜若子 嗯。
屈 原 哎呀！我曾闻上古有此“抢亲”风俗，不曾想今日得见。妙哉善哉，幸甚至哉！哎哟……（伤痛又发，倒于铺上）
申 巫 速将药汤与他灌下。
杜若子 嗯。（从火上取下陶罐）
申 巫 慢，还要一块人肉作引子。
杜若子 知道。（走向屈原，拿起长剑）
屈 原 你，你待如何？
杜若子 （不语。将剑锋在火上晃晃，撩裙，往自己腿上一割）
屈 原 莫……（阻之不及，转过头去）
杜若子 （将割下的肉放在罐内，捧给屈原）喝吧！
屈 原 （捧着陶罐，不禁哽咽）这，这叫屈原怎生领受得起？
杜若子 哎呀，块把子人肉，又不是么子稀罕东西，又有么子领受不起！
屈 原 这……也罢！（捧罐，咕嘟嘟喝完药汤，抹嘴）惭愧呀惭愧！
杜若子 （“扑哧”一笑）你这个人，好古怪。喂，你是哪里的？
屈 原 我乃楚国大夫，姓屈，名平，字原。
杜若子 大夫？大夫是么子东西？
屈 原 大夫乃是一种官职。
杜若子 那官职又是么子东西呢？
屈 原 这官职嘛，乃是管人之人的职务。
杜若子 管人之人。管人之人又是么子人？
屈 原 这个……
杜若子 是不是和我高阳夫君一样，部落里的人都得听他的？
屈 原 对对！
杜若子 我高阳夫君是部落首领，那你就是楚国首领啰？
屈 原 不不，屈原怎敢……
杜若子 你这个人，怪得很哩，大夫！
屈 原 哎哎，请不要喊我大夫。就，就喊先生吧……
杜若子 你刚刚说你是大夫，怎么又喊不得？
屈 原 唉，一言难尽哪……
杜若子 好，就喊你先生。先生，你睡觉吧！
屈 原 我，怎生睡得着啊！
杜若子 睡不着？（好奇地坐在屈原身边）是不是想你的堂客？
屈 原 （赶紧挪往一旁）何谓堂客？
杜若子 哎哟，你怎么连堂客都不晓得？堂客就是婆娘，婆娘就是老婆，老婆就是你的女人！
屈 原 哦，我明白了，堂客原来是妻室。屈原无有妻室。
杜若子 哎哟，你这么个男人没有女人，怎么熬得过来？我那高阳可是一天也少不得我哩！
屈 原 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天伦。
杜若子 他好喜欢我。你看这胳膊、这脖子，尽是他咬的牙齿印儿。
屈 原 难道他就是这样喜欢你的吗？
杜若子 是哇！不咬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我身上的牙齿印还多多！（欲解衣）不信你看啰！
屈 原 （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信我信，你们真真是相亲相爱的！
杜若子 （“扑哧”笑了）么子相亲相爱啰！他爱我，我不爱他。
屈 原 啊，此言怎讲？
杜若子 我爱的人哪，是田遣哥哥！哦，他等会就要来的，你看啰，几多惹人爱！
屈 原 你，你是说那田遣要来？
杜若子 正是。
屈 原 你，你们幽会？
杜若子 不错。
屈 原 那、那让高阳得知，如何是好？
杜若子 高阳狩猎未回。再说，他天天占着我，让给田遣哥哥半天还不行吗？
屈 原 （哭笑不得）这倒叫我无话可说了。
杜若子 无话可说，又没有哪个请你说。妈吔，我唱歌唤田遣哥哥前来，好不好？
申 巫 （于暗中）我的个蠢宝女儿哩，搞不得！
杜若子 我偏要！
申 巫 那我就懒得管……（下）
杜若子 你走了？走了还好些，先生你莫走，听我唱歌吧……
（“咿咿”唱起来）
（屈原听不懂杜若子唱的词儿，那曲调很是软绵，像绿茸茸的小草在春风中相互摩挲，撩得人心痒痒的，熊熊的
火光映照中，杜若子的眼睛闪闪发亮。）
（屈原呆了。）
（一声响亮的呼哨。）
（杜若子猛地站起，扑在疾上的田遣怀里……）
（火堆慢慢熄灭，周围是一片温馨的黑暗……）
（微弱的红光，或许是火的余烬吧，照着屈原睁大的眼睛。）
屈 原 （唱）昔日曾闻，桑间濮上。
今朝见——
（帮腔：他云雨梦高唐，）
屈 原 （唱）良宵欢情，
占断好风光。
（帮腔：温柔乡一对鸾凰，）
屈 原 （唱）一对鸾凰，惹我惆怅。
唉！
我也曾引颈把巫山望，
我也曾久叩春宫青石墙，
我也曾亲折琼枝赠淑女，
我也曾差遣媒理鼓吹悠扬。
求索人间和天上，
未遇芝兰香。
只落得怆然泪下，
（帮腔：怆然泪下，身凄凉！）
（突然，传来令人心悸的牛角号声。）
（田遭猛地坐起，一束光打在他惊恐的脸上。）
田 遣 你听！
（唱）牛角呜呜吹得响，
莫非是回来了狩猎的高阳？
（看不见杜若子的身体，只有一条洁白如玉的手臂挽着田遣重新躺下。）
杜若子 （唱）得欢畅时尽欢畅，
管么子高阳不高阳！
屈 原 （着急地）啊——
（唱）牛角号，
吹不散他缱绻的鸳鸯！
（牛角号未停，马蹄声响起。）
田 遣 （跳起，拔出猎刀）
（唱）马蹄如风卷恶浪，
高阳来了怎抵挡？
杜若子 （热烈地拥抱着田遣）
（唱）怕甚风？怕甚浪？
只怕辜负这快快活活好时光！
屈 原 （摇头）唉——
（唱）这才是，
人为情死，鸟为食亡！
（收光。）
（静场。）
（死一般静寂的黑暗中，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黑暗中，杜若子惊鸟似地叫起来。）
杜若子 啊——
（唱）是高阳！
田 遣 （唱）是死亡。
杜若子 （唱）你快跑！
田 遣 （唱）跑不掉。
杜若子 （唱）你快藏！
田 遣 （唱）无处藏！
杜若子 （哭）田遣哥哥！
（唱）没料想，爱你反倒害了你！
田 遣 （笑）说哪里话？
（唱）你让我把人间万种风情享！
事至此不失我男儿模样，
重楼定心上人，了结风流账。
杜若子 （唱）田遣哥你的嘴唇好烫！
田 遣 （唱）杜若子你的嘴唇冰凉。
杜若子 （唱）好烫！
田 遣 （唱）冰凉。
杜若子 （唱）冰凉，
田 遣 （唱）好烫！
（帮腔：烫烫凉凉，凉凉烫烫。）
杜若子 （合唱）这滋味儿他人怎得尝？
田 遣 （合唱）这滋味儿他人怎得尝？
（一声锣响，火把齐明。）
（火光中，高阳持钺出现，武士环立于后。）
高 阳 （看着偎依在一起的田遣和杜若子，阴沉沉地）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杜若子、田遣不语。）
高 阳 既无话，遵部落规矩，你们两人中得死一个。谁死？
杜若子 （一撩长发）我找的他，我死。
田 遣 不，我找的她。
杜若子 （一笑）我不找你，你怎知他狩猎未回？
田 遣 他外出时正巧被我遇见。
杜若子 （大笑）你也学会扯谎！高阳首领有九座茅舍，十二间土屋，十五个山洞，我不找你，你怎知我在这里？
田 遣 你忘了，是你的歌声把我引来的。
杜若子 （生气地）田遣哥哥，你敢不听我的话？
田 遣 （笑笑）一辈子也就这一回唦！
杜若子 （急了，突然扑到高阳怀里，仰脸妩媚地）确实不关他事，放了他吧……
高 阳 （望着杜若子，难以自制）好，我放了他，也赦了你……但你得答应，今后再不可找他！
杜若子 （推开高阳）那不行！
高 阳 为什么？
杜若子 （用手指梳理着长发，慢悠悠地）我喜欢他，就要找他。
高 阳 （暴怒地）好，那你就去死吧！
田 遣 （跪）首领，死的应该是我。你不能坏了部落的规矩！
杜若子 （扑到田遣的身上，撕打着他）你瞎说，死的应该是我！是我……
高 阳 （大吼）住口！（冷笑）你们争也无用……（对众武士）请大神来！
一武士 有——请——大——神——罗！
（铜铃一阵。内声：“吾神来也——”）
（申巫着黑红束袖长衣，戴鸟首鹊尾黄帽，左手执铜铃，右手执赤蛇，闭眼，口里念念有词，手舞足蹈上。）
杜若子 （扑上去）妈吔！
申 巫 （睁开眼）我的个蠢宝女儿也，讲了搞不得搞不得，你偏要搞。不听老人言，吃亏……
一武士 请大神落座！
（申巫推开杜若子，落座。）
一武士 请大神发话！
申 巫 咪哩喇里咪里尾，阿巴那呜咪哩巴……（手脚猛然抽搐起来，身体如风车旋转，大叫）呜呀，吾乃嘎嘎大神
也！吾正在湘夫人那里吃糯米甜酒，你等把我请来，何事？
高 阳 （率众人俯伏）禀大神，杜若子和田遣坏了部落规矩，当死一人，请大神裁决！
申 巫 这点子小事，也要请我。也罢，速取两碗糯米酒来！
（一武士呈上米酒。）
申 巫 将他二人带下去。
（杜若子、田遣被带下。）
申 巫 （举起赤蛇）咪哩喇巴咪哩巴，阿巴那呜米哩巴……我的宝贝，你喜欢喝哪个碗里的酒，你就喝吧！你喜欢
要哪个人的命，你就要吧！（置蛇于碗间，视其活动）就是这碗！（抓起一碗米酒）高阳、屈原听清！
高 阳 （俯伏）大神吩咐！
（一束光照着角落里的屈原，他恍若梦中。）
屈 原 是……是喊我吗？
申 巫 （将毒酒给屈原）端着！
屈 原 不不……
申 巫 你敢不听吾神之令？
屈 原 屈，屈原不敢……（接酒）
申 巫 （将另一碗酒递给高阳）你二人持酒站定，让他二人来喝。谁喝了毒酒，谁个就该死……吾神去也！（颓然倒地）
屈 原 （对高阳）我，我不拿这毒酒，我，我们换了吧！
高 阳 大神吩咐，谁敢不听？（对众武士）将他两个带上来！
（杜若子、田遣被带上。）
高 阳 听着，这米酒，一碗有毒，一碗无毒。你们各喝一碗，谁个喝了毒酒，谁个命中该死。这乃是大神吩咐，来吧！
杜若子（合唱）大神吩咐难违抗，惟愿他活我命亡，但不知毒酒谁手上，慢移脚步细端详……
田 遣（合唱）大神吩咐难违抗，惟愿她活我命亡，但不知毒酒谁手上，慢移脚步细端详……
高 阳 你们放爽快些，磨蹭什么？
杜若子 （唱）他大喝一声露凶相，
田 遣 （唱）毒酒定在这一厢！
（杜若子、田遣争向高阳奔去。）
（屈原牙齿叩得直响。）
（杜若子、田遣见状，迟疑止步。）
杜若子 （唱）先生神色好惊惶，
田 遣 （唱）难道毒酒在那厢？
（杜若子、田遣又奔向屈原。）
（高阳“嘿嘿”冷笑。）
（杜若子、田遣又疑惑起来。）
杜若子 嗨！
（唱）管么子这厢和那厢，
来一个男左女右奔两旁！
田 遣 好！
（杜若子朝屈原，田遣朝高阳，步步走去。）
屈 原 （随着杜若子一步步走近，身子颤抖得愈来愈厉害，终于失声地）来不得！
杜若子 啊！
（唱）毒酒果在他手上。
（田遣一个箭步抢在杜若子前面，夺过毒酒，一饮而尽。）
田 遣（唱）恕哥哥这一回自作了主张！
（跌扑，倒地，死）
杜若子 田遣哥哥！（哭倒在田遣身上）
（屈原抹泪。）
杜若子 （忽站起，扑向屈原，撕打）那毒酒本来该我喝的，你为么子不让？是你害死了田遣哥哥！你赔我人来！你赔我的人来呀……（昏厥）
（粗重的杵臼。高阳满头大汗在舂米。）
（屈原闷闷上。）
屈 原 （念）那日毒酒死田遣，
好叫屈原心不安。
举步维艰是非地，
复向高丘觅超然。
见过首领！
高 阳 屈原先生，来得好！快帮我舂几把米，晚上我们好做糯米粑粑吃！
屈 原 这个舂米嘛……屈原不会。
高 阳 哈哈，舂米都不会……先生找我做甚？
屈 原 屈原欲往他乡，特来拜别首领。
高 阳 你要走……（拭汗）好热！（欲脱衣，腰带解不开）把你的长剑给我！
屈 原 （解剑）首领要它何用？
高 阳 （割断腰带，脱衣）喏，这才好脱衣唦！
屈 原 首领为何不将带子解开？
高 阳 （将腰带掷给他）这怎么解得开？
屈 原（一看，笑）哦，你这是打的死结，自然解不开，倘若打成活结，岂不一下子就解开了？
高 阳 活结？什么活结？
屈 原 怎么？首领连活结也不知？
高 阳 不知不知，先生快弄一个给我看看！
屈 原 啊……你看，先这样的挽个圈儿，系紧。要解开时，只需这么一拉……
高 阳 哦哈！太好了！我来！（几次未能打好）先生，这么个圈圈，为何我硬是换它不好？
屈 原 （摇头，无奈地）先这样……再这样……首领，在此之前，部落里难道就无人教你打活结？
高 阳 教我？（大笑）哈哈，这部落里，谁敢教我？谁配教我？
（唱）主宰万物东皇神，
部落里就是我为尊。
我不知还有谁能知？
妄开口，割他的舌头抽他的筋！
屈 原 （不安地）啊……
高 阳 你先生慌什么？你又不是我们部落里的人……哦，你说要走，却是为何？
屈 原 这个……只因屈原曾立下志向，欲求天下绝色第一的美人，故而要走。
高 阳 哈哈，这有何难？（击掌）来！
（杜若子“咯咯”笑着跑上，与高阳亲热。）
（屈原见状，大为不解，随即露出鄙夷之色。）
杜若子 刚离开一会，你就舍不得了？，
高 阳 站好站好，给屈原先生看看……先生，她难道算不得天下绝色的第一美人儿？
杜若子 （一笑）先生，你看好呀！
屈 原 这个……她那里嫣然一笑啊——
（唱）百媚生！
直叫那花不艳，月不明，
巫山低，瑶池倾。
乱我方寸，摇我心旌，
真正个绝代佳人！
唉，
可惜是无德无行……
高 阳 怎么不说话？嘿嘿！
（唱）我知你心里馋得很，
面子上又要装正经。
我让你一天看三遍，
看她三遍长精神！
屈 原 不不，屈原还是走的好。
高 阳 你走了，谁教我打活结？
（唱）你看她三遍不过瘾，
我这里活结打不成。
也罢！
（唱）我把这婆娘借给你，
借期三天行不行？
屈 原 （大惊）首领为何出此戏言？
高 阳 戏言？我说话算数。杜若子！
杜若子 哎！
高 阳 还不去陪屈原先生！
杜若子 嗯！（欲挽屈原）
屈 原 （避之不及地）你、你害死了一个田遣，如今又想来害屈原吗？
高 阳 （不快地）先生说哪里话来？想那田遣之死，乃是想偷我的人；如今，我是把人借给你。偷归偷，借归借，先生连这个道理都弄不明白吗？
屈 原 （无言以对）这个，这个道理嘛……
（武士们押偷红薯的人上。）
一武士 禀首领，这人坏了部落规矩！
高 阳 嗯？（目视偷红薯人）讲！
偷红薯的人 我、我偷了一个红薯。
高 阳 哦，（威严地）看斧钺！
（武士们奉上青铜钺。）
高 阳 哪只手偷的？
偷红薯的人 右手，不不，是左手偷的……
高 阳 剁去左手。
众武士 欧。
（屈原惊，欲劝阻。）
杜若子 慢！
屈 原 （一喜）……
杜若子 （拿过青铜钺）让我来！
屈 原 （又惊又怒）慢！
杜若子 （笑嘻嘻地）先生莫非也想试试？
屈 原 呸！（对高阳一揖）首领，这人偷窃，固然有罪，然念其初犯，所偷之物又只有一个小小的红薯，怎能不教而诛？故愿祈首领……
高 阳 （看也不看屈原）还不动手？
杜若子 好哩！（手起钺落）
偷红薯的人 （惨叫）啊！
（鲜血迸溅到屈原脸上，他一抽搐。）
高 阳 拖下去！
（武士们将偷红薯的人拖下。）
高 阳 先生！
屈 原 （惊悸）啊？
高 阳 你看这个圈儿，我又忘了是如何挽的？
屈 原 （惊魂稍定。使劲揩着脸上血迹，发作地）我也忘了！
高 阳 啊？（看看屈原，笑）想是那血污了先生神思。杜若子，快给先生揩干净！
杜若子 哎。
高 阳 我先一旁练练去。（打着活结）这样，再这样……（下）
杜若子 （欲给屈原揩血）先生……
屈 原 （推开杜若子）呸，歹毒贱人！
杜若子 你是骂我？
屈 原 不骂你骂哪一个？
杜若子 我怎么歹毒？
屈 原 （揩脸）这血迹还未干哩！
杜若子 哦，你是说我剁了那贼左手？谁叫他坏部落规矩，去偷红薯……
屈 原 （冷笑）哼哼，偷红薯的人就该剁去左手，那偷人之人又该当何罪呢？
杜若子 （笑起来）这怎么好打比？想我和田遣哥哥，自幼相交，情深意长……
屈 原 住口！好一个自幼相交，情深意长啊！
（唱）说什么自幼相交情深意长啊！
你是无情无义薄幸的人！
他那里为你丧了命，
你这里嘻嘻哈哈，寻欢作乐，
把那鸳鸯刎颈，生死恋情——
抛到了九霄云！
杜若子 你胡说！
（唱）不曾忘鸳鸯刎颈，
不曾忘生死恋情。
我也曾柔肠寸断，
我也曾血泣泪零。
闭上眼哥哥来面前，
睁开眼哪，
一股风儿吹散哥哥的魂……
屈 原 哼哼，可你如今……
杜若子 如今怎的？如今我想明白了！
（唱）田遣他痛痛快快死，
是为我快快活活生。
倘若我活得无滋味，
他黄泉之下目难瞑！
做人时我已经对他不住，
岂能够让他做鬼也伤心？
屈 原 啊？
杜若子 （唱）更何况这山青水碧花争春，
黄莺儿捉对柳枝鸣，
公鸡扑腾母鸡“咯咯”笑，
硬让你伤心之人也开心！
屈 原 啊呀！
（唱）她那里一番话儿说出声，
屈原我真个是闻所未闻。
休说她无遮掩胡言乱语，
无遮掩又道出本性真情！
杜若子 先生，我还有喜事哩！
屈 原 怎么，你还有喜事？
杜若子 是哇，我妈说……不不，大神说——
（唱）大神说田遣没有死，
屈 原 （惊）田遣没有死？
杜若子 对！
（唱）他灵魂儿附在你的身！
屈 原 真正是岂有此理！
杜若子 你不信？不信问我妈去！
屈 原 哪个与你去问这等事！
杜若子 你不与我去，我可要与你去哟！
屈 原 你与我去哪里？
杜若子 你不是要前往他乡吗？杜若子陪着你！
屈 原 此言差矣，你乃是高阳之人，我要你陪着做甚？
杜若子 高阳不是把我借给先生了吗？
屈 原 屈原不要。
杜若子 我长得不美？
屈 原 （不禁看杜若子一眼，赶快低头）美……
杜若子 （逼前一步）我长得不乖？
屈 原 乖……
杜若子 （几乎逼到他脸上）既如此，为何不要我？
屈 原 （慌乱地）不要就是不要，问这些做甚？
杜若子 （一愣，“咯咯”笑起来）那好，我也不强求于你，可你得赔我一样东西！
屈 原 赔你什么？
杜若子 赔我的人来！
屈 原 啊？
杜若子 倘不是你这呆子，我那田遣哥哥不会死于毒酒，你赔我田遣哥哥！
屈 原 唉呀，你叫我到哪里去赔呀？
杜若子 （抱住屈原）这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屈 原 （慌忙推开他）你你，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杜若子 体统是个么东西？
屈 原 这……咳，体统不是东西。
杜若子 既然不是东西，管它做么子？你听着，高阳只把我借给你，我把我自个送给你！
屈 原 啊？
杜若子 今天晚上，我们就悄悄跑掉！
屈 原 哎呀，这万万使不得！
杜若子 这有么子使不得罗？就这样！定了。我给我妈说一声去！
（突然给屈原一吻）
屈 原 （火烙似地一摸脸）哎哟！
（杜若子笑着跑下。）
（屈原看着她的背影，呆了一样。一束玫瑰色的朦胧光圈渐渐罩住他……）
屈 原 （轻轻摸着脸颊）我这是怎么了……
（唱）她那里“叭”的一个吻，
从头麻到我的脚后跟！
脸上好似小虫儿爬，
（帮腔：痒酥酥，意醺醺……）
屈 原 （唱）心尖儿也这般悠悠颤……
（突然收光。）
屈 原 （惊觉）呀——
（唱）我走火入魔迷了本性。
佳人难再得，
君子善其身。
倘若依从她的话，
屈原岂不成了窃玉偷香的人？
（高阳上。）
高 阳 先生，你看这活结……
屈 原 哼！
高 阳 怎么，先生不高兴？哦，是不是杜若子不愿陪着你？
屈 原 哪里，她不但愿意陪着我，还要与我私奔哩！
高 阳 （笑）先生忒迂腐。我既将她借给你，她随你外出玩几天，乃是应该的。怎么叫私奔？
屈 原 不是玩几天，是不回来了。
高 阳 你待怎讲？
屈 原 那杜若子说，首领将她借给我，她自个却要将自个送给我。她愿随屈原浪迹天涯，再不回来了！
高 阳 噢？这话是她说的？
屈 原 是她说的。
高 阳 既然她愿将自个送给你，你为何却之不受？
屈 原 想我屈原，乃是堂堂君子，从来洁身自好，岂肯效这苟且之行？
高 阳 （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
屈 原 （被高阳笑得不知所措）首领……
高 阳 （陡然变脸，怒喝）屈原，你这一套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吗？
（唱）哪一个猫儿不吃腥？
哪一个男人不想女人？
杜若子天仙摆面前，
难道你就不动心？
说什么洁身自好真君子，
说什么不肯效那苟且行；
分明是借用三天嫌太短，
人心不足你想独吞！
屈 原 （又气又急）我我……既想独吞，为何又将此告诉于你？
高 阳 呀呀呸！
（唱）不告诉我犹自可，
告诉我，怒气直冲脑门心！
分明是当面来羞辱，
嘲笑我这堂堂首领，
守不住自个的堂客一个小女人！
越思越想越着恼，
来呀！
（武士们上。）
众武士 欧！
高 阳 （接唱）将这正人君子，绑上铜柱祭“廪君”！
众武士 欧！（将屈原高举过头）
（追光，屈原又惊又气的脸。）
（光线幽暗。）
（一片狰狞的石壁。石纹呈棕红色，随灯光变幻呈现出斑谰神秘形象。这里是部落祭祀鬼神的地方。）
（屈原被粗重的镣铐锁在铜柱上。）
（一个人影如幽灵，无声无息地上，来到屈原身边，嗅他，捏他。）
屈 原 （毛骨悚然）谁？
（人影抬头，是申巫。）
屈 原 啊，你来做甚？
申 巫 待会就要把你祭廪君哪，廪君让我先来看看。
屈 原 何谓禀君？
申 巫 廪君就是白虎神。他老人家最喜欢喝人血、吃人肉了。
屈 原 他叫你来看什么？
申 巫 看你是好人还是歹人哪！
屈 原 吃人还分什么好歹？
申 巫 吃东西也要分好歹嘛！
屈 原 若是好人，可会放了屈原？
申 巫 吃的就是好人。
屈 原 为何要吃好人？
申 巫 好人好吃些唦？就像吃鸡蛋，你喜欢吃好蛋还是吃坏蛋？
屈 原 （苦笑）呵……你看屈原是好人还是歹人？
申 巫 面子上怎么看得出来？要尝。
屈 原 尝？
申 巫 嗯，尝。好人肉是酸的，吃了开胃口；歹人肉是黏的，吃了粘牙齿。好人血是烫的，喝得心里熨熨帖帖；歹人血是冷的，喝了心里会生寒气。
屈 原 （听得心里发怵）你怎么个尝法？
申 巫 莫急，莫急唦！你听……
（牛角号“呜呜”吹响。）
（牛角声中，人影幢幢，无声无息出现于舞台上。）
（不知谁点燃了一堆篝火。熊熊火光将满台人影的轮廓扩大成一片巨大的阴影，在天幕上晃动。）
（牛角声突停。一片可怕的沉寂。）
申 巫 （阴沉沉地）刀来！
（一武士跪呈尖刀。）
（申巫接刀，走向屈原。）
（屈原闭上眼睛。）
（申巫飞快地在屈原胳膊上剜一刀，将刀尖放进口里。）
（满台人影“呼啦”一下涌上前，盯着她。）
申 巫 （皱眉吸舌）酸，酸！
众 人 （欢呼）欧——
申 巫 水来！
（一武士跪呈水碗。）
（申巫又在屈原胳膊上划一刀，放血。）
（可听见血滴水碗内“嗒嗒”的响声。）
申 巫 （惊呼）好烫！水都烧开了！
众 人 （欢呼更甚）欧——
申 巫 （将刀一扔，突然尖声唱起来，其声干直、凄厉）屈原的肉是酸酸的呀！
众 人 （拍手和之）他是一个大好人哩，喔嗬！
申 巫 （唱）屈原的血是滚烫的呀？
众 人 他是一个大好人哩，喔嗬！
申 巫 肉酸的怎么办呀！
众 人 肉酸的沾点子盐呀！
申 巫 血烫的怎么办呀？
众 人 血烫的对点子水呀！’
申 巫 烫的血，酸的肉，有请廪君来消受！
众 人 （和之）烫的血，酸的肉，有请廪君来消受！
（铜钹三响。）
（扮“廪君”者着白衣、戴青色面具跳上。手足系铜铃，步移铃响。其状狰狞，其姿笨拙。）
廪 君 （唱）吾神打一望，
众 人 （皆模仿其笨拙动作，跳唱
美味大神尝。）
廪 君 （唱）肉吃光，血喝光。
众 人 （唱）一根骨头硬邦邦。
廪 君 （唱）骨头骨头打鼓响。
众 人 （唱）送尔灵魂去四方。
廪 君 （唱）尔要去东方，
众 人 （唱）东方有大海；
廪 君 （唱）尔要去西方，
众 人 （唱）西方有大蟒；
廪 君 （唱）尔要去北方，
众 人 （唱）北方有冰雪；
廪 君 （唱）尔要去南方，
众 人 （唱）南方有毒瘴。
廪 君 （唱）魂兮魂兮去何方？
众 人 （唱）去何方？去何方……
屈 原 （突然哈哈大笑）我自有去处，何劳尔等操心！
（唱）我欲乘风归去，
九霄任翱翔！
（众人悚然隐去。只有“廪君”呆呆地望着屈原。）
屈 原 （唱）高我之冠兮，
佩我之长。
洁我之身兮，
芙蓉为裳。
凤车腾空兮，
云旗飘扬。
飞龙婉婉兮，
銮铃叮当。
虹簇霓拥兮，
随车千辆。
神何邈邈兮，
气何皇皇……
（“廪君”摘下面具。）
屈 原 （大惊）杜若子？
杜若子 （长叹一声）唉，你先生说话何等的有气势，为么子做起事来却总是缩手缩脚的呢？
屈 原 屈原遵循君子言行，怎么缩手缩脚？
杜若子 正是这君子言行害了你，你不后悔吗？
屈 原 屈原九死而不悔。
杜若子 我还想问先生一句话。
屈 原 讲。
杜若子 先生到底喜不喜欢我？
屈 原 这……
杜若子 嗯？
屈 原 这个……
杜若子 唉，你不肯说，我只得掏出你的心来看了！（复戴上面具，跳动铜铃）
（唱）屈原的肉是酸酸的呀，
（满台人影复现，和唱。）
众 人 （唱）他是一个大好人哩，喔嗬！
杜若子 （唱）屈原的血是滚烫的呀！
众 人 （逼近唱）他是一个大好人哩，喔嗬！
（伸出手来，欲撕裂屈原）
屈 原 （大喝）住手！
（众人惊，隐去。）
屈 原 杜若子，屈原将死，再无顾忌，你听着！
（一束光照着杜若子，她摘下面具，聆听。
屈 原 （唱）碧落大野都不见，
屈原求索年复年。
只道是绝代佳人无觅处，
谁料空谷开幽兰！
我爱你本性纯朴，
我爱你真情实感；
我爱你芳馨洁净，
我爱你丽质天然。
纯金美玉难为比，
（帮腔：你是一轮明月出深山！）
屈 原 唉！
（唱）屈原虽有揽月志，
却怎屑攀援臭木爬上天？
正大光明，反遭祸患；
超越流俗，受尽讥谗。
人道是吃一堑长一智，
我呀——
初衷不改，气节不移，九死不悔，
（帮腔：此心耿耿照人寰！）
杜若子 先生！（向屈原奔去）
（满台人影复现。呼叫：“喔嗬嗬！”）
杜若子 （惊觉，缓缓戴上面具，跳唱）
屈原的肉是酸酸的呀，
众 人 （狂呼）他是一个大好人哩，喔嗬！
（众人“喔嗬喔嗬”叫着，扑向屈原。）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青铜锣鼓声。）
众 人 （惊住）啊！
（帮腔：青铜鼓，报消息，
敌入侵，战火急……）
（鼓声一阵比一阵急促。）
（高阳站出。）
高 阳 武士们！
武 士 欧！
高 阳 （唱）握长矛挽藤牌披上犀牛皮，
杀他个寸草不留狗养的！
众武士 欧——（排列队伍）
申 巫 首领，你走后，部落交给哪个？
高 阳 但凭大神吩咐。
申 巫 唔。（从袖中取出赤蛇）咪哩喇巴咪里巴，阿巴那呜咪里巴……（手脚抽搐，身体如风旋转）呜呀，吾乃东君也！
众 人 （俯伏）请东君发话！
申 巫 （举起手中赤蛇）我的宝贝，你快爬。哪个能当首领，你就爬到哪个脚下。不要咬他，要乖乖儿听他的话……（将蛇放于地下）
众 人 （目光随着蛇爬行移动）噢？噢……怎么爬到他的脚下去了？不动了？不动了！（惊讶地望着屈原）
高 阳 是他？
申 巫 天意已决。吾神去也！（颓然倒地）
高 阳 谨遵神意。（站起）将他镣铐解开！
（众武士解开屈原镣铐。）
高 阳 看大钺！
（一武士奉上青铜钺。）
高 阳 （双手将青铜钺奉给屈原）请！
屈 原 （双手颤抖不敢接）我……
高 阳 （声色俱厉）请！
屈 原 （不敢不接）我……
高 阳 （跪，念）斧钺灿灿，
天授大权，
生杀予夺，
谁敢复言？
屈 原 （捧着铜钺）我，我怎能当此大任？
（灯暗。）
（灯复明。）
屈 原 （仍捧着青铜钺，如梦似幻一动不动站在光环中，嗫嚅地）这叫我如何是好？这叫我如何是好哇……
（唱）斧钺沉沉捧在手，
压得屈原冷汗流。
腰酸腿软心头颤，
又惊又怕又忧愁。
惊的是，
才见天际风云骤，
转眼云歇风也收。
人生沧桑一瞬间，
忽为尊者忽为囚。
怕的是，
天大重担担不起。
七尺男儿满面羞，
自身荣辱些小事，
辜负东君在上头。
忧的是，
平生学问千车载，
不识这方水与土，
纵有文章耀星汉，
难为百姓稻粱谋。
惊、怕、忧……
（帮腔：湘江水，不断流……）
（屈原似听见人呼：“首领！”）
屈 原 （四顾，疑惑地）是喊屈原么？
（声音从四面传来：“首领！”）
屈 原 唉，屈原何德何能敢僭称首领？
（声音从天上传来：“首领！”）
屈 原 啊，这么说，让我当首领，真是上天的意思了？
（唱）既然是天授大权在我手，
我为甚惊怕为甚忧？
平日里胸怀连宇宙，
涌着那江河湖海把日月吞吐！
今朝是天降大任于斯人，
却为何这般的畏尾畏首？
（视钺）斧钺灿灿，天授大权。这不正是我施展拖受之时吗？对，对呀！（舞动青铜钺，接唱）
且将经天纬地手，
织就山河图锦绣，
要让这化外之民懂人情，知札教，
戒淫邪，无盗偷，
乐耕织，唱渔舟，
人烟密，衣食足，
尧舜再世，功业千秋！
（杜若子托酒菜上，见屈原陶醉的样子便“哧”地笑起来。）
屈 原 （发觉，掩饰地）哦，杜若子？
杜若子 首领，请用餐。
屈 原 好好。咦，杜若子，怎么你也喊我首领？
杜若子 你当首领，是东君的意思，又不是冒充的。
屈 原 神意虽如此，屈原恐负他老人家厚望啊！
杜若子 高阳都当得好，未必你就当不好？
屈 原 你是说我当得好？
杜若子 正是。
屈 原 （大笑）哈哈！既如此，拿酒来，待我痛饮三杯，以助豪情！
杜若子 哎。（酌酒）
（一武士押偷红薯的人上。）
武 士 禀首领，这人坏了部落规矩！
屈 原 （停杯）噢？你，你不是上次偷红薯的人吗？
偷红薯的人 是，是我。
屈 原 上次你为一个小小的红薯，丢掉了一只左手，这次又犯了什么规矩？
偷红薯的人 我，我又偷了一个红薯。
屈 原 啊？哪，哪只手偷的？
（杜若子笑。）
屈 原 （醒悟）哦，你只有一只右手了！（眼光不觉落在青铜钺上）
（杜若子将青铜钺捧至屈原面前。）
屈 原 你拿它来做甚？
杜若子 剁去他右手哇！
屈 原 （推开青铜钺）哼！
杜若子 哦，首领想是不愿亲自动手，又要杜若子代劳了！（举钺欲剁）
屈 原 住手！（夺过青铜钺，掷于地下）不经教化，便施酷刑，真正是野蛮之至！
杜若子 部落规矩从来就是这样的呀！
屈 原 这规矩自我便要改过来！
杜若子 首领……
一武士 首领！
屈 原 不用多说。你们退下，我自有道理。
杜若子 （合）欧！（退下）
一武士 （合）欧！（退下）
屈 原 （返身。端石凳给偷红薯的人）你休害怕。先坐下，说说为什么要偷红薯？
偷红薯的人 我偷，是因为想、想偷……
屈 原 你又为什么想偷呢？
偷红薯的人 我、我……
屈 原 （大笑）你答不上来，我替你说了吧！常言道，温饱思淫逸，饥寒起盗心。你偷红薯，定是为饥寒所追……哦，是了。我这里有羊羔美酒，我还未曾动用。你且将就些，先解解腹中之饥。
（偷红薯的人先是惶恐，继而迷惑，最后看屈原一个劲劝他，便低头狼吞虎咽起来。）
屈 原 （抚掌而笑）妙哉善哉，羊羔美酒，得其所哉。（谆谆地）看你举止笨拙，言语木讷，是个老实本分之人。怎么也做起那偷盗之事来了？虽然是偷的一个小小的红薯，岂不闻一回偷线，十回偷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要防微杜渐，方能防患于未然呀……（越说越起劲，禁不住站起来，来回走动着）况乎这偷盗之行，乃是最最没有出息的人所为，男子汉大丈夫生于斯世，当轰轰烈烈干番事业；退而言之，也要为百姓做点儿实事；再退而言之，也要老老实实尽自个儿本分。岂能置天地良心、祖宗牌位与个人脸面不顾，干这人所不齿的勾当……
（偷红薯的人早已将酒菜吃光，抹抹嘴欲溜，忽绊着地上青铜钺，拿起，看看，扛在肩头，溜下。）
屈 原 屈原坦诚相劝，逆耳忠言。是焉非焉？请君明鉴……（施礼，发现人去座空）人呢？……（又发现青铜钺被偷走）哎呀，大事不好！来人呀！
（众武士应声上。）
屈 原 快快，快去把那偷红薯的人给我抓来！
武 士 欧！（下）
屈 原 唉，真正是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啊！
（众武士押偷红薯的人上。）
屈 原 你这贼……我的青铜钺呢？
偷红薯的人 就、就是那个金灿灿的家伙啵？
屈 原 正是正是，你将它藏于何处了？
偷红薯的人 我、我一出门，就拿它换、换了五个红薯……
屈 原 啊？（颓然坐下）
（灯暗。）
（朦胧的光环中，屈原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杜若子上。）
杜若子 首领还在发闷？
屈 原 大钺被偷，我还当什么首领？
杜若子 首领还是要当的，那钺嘛，明天派人找回来就是是。
屈 原 找回来我也不当了。我原说当不好的，果不其然，硬是当不好啊！
杜若子 若依部落规矩，自然当得好。谁叫你另搞一套？
屈 原 尔等的规矩，我断断依不得。
杜若子 依不得算了。天色不早，我服侍你安歇了吧！
屈 原 我自会去睡．要你服侍做甚？
杜若子 我是你的人嘛！
屈 原 你是高阳的人，怎么又成了我的人了？
杜若子 高阳不是把部落的一切都交给你了吗？自然也包括我在内。
屈 原 话虽是这样说，奈何屈原并不要你！
杜若子 啊？（变色）祭“廪君’’时，爱我这爱我那的，可是你亲口所说？
屈 原 是我亲口所说。
杜若子 为么子又变卦？（“刷”地抽出屈原长剑）当我好欺侮吗？
屈 原 （连连摇手）非、非也！
（唱）非是我说话不算数，
此一时彼一时实有情由。
祭廪君我曾把真情流露，
无顾忌皆因为死到临头！
杜若子 哟，如今你活得新鲜，就不讲真话了？
屈 原 非也！
（唱）如今高阳他正浴血击寇，
我怎能寻欢娱夺他鸾俦？
倘如此休说是人怨天怒，
这良心就叫我今生今世悔不休！
杜若子 （笑起来）我还当你欺侮我呢，原来是自个找些古怪理由跟自个过不去！
（将剑插入鞘内）
（唱）人人心里都长肉，
天上神仙也风流！
有么子良心过不去，
你一没有拐骗二没有偷。
你爱我来我爱你，
两情欢悦非强求。
先生休要多顾忌，
古怪理由一旁丢！
怎说怎想就怎么做，
莫学那君子动口不动手！
干草垫，豹皮褥，
青铜火盆糯米酒。
情酣意热相依偎，
笑指那——
（帮腔：天边一弯冷月如钩！）
屈 原 啊，你为何笑起那月亮来了？
杜若子 我笑那月亮，为显他高，为显他白，自个把自个吊在那里，何苦哟？
屈 原 嗳，那月亮吗——
（唱）高悬天上，脱尘免俗，
月光如水，将一片清白洒九州！
杜若子 我看它呀——
（唱）孤孤单单，几多难受，
月光如水，那是它泪水遍地流！
屈 原 （心乱地）唉，我不听你说了！
杜若子 不听我说，就听我唱，要得啵？
（不待屈原回答，杜若子便“咿咿”唱起来。词儿屈原听不懂，那曲调却很是软绵。像绿茸茸小草在春风中相互摩挲，撩得人心痒痒的……）
屈 原 （失声地）呀，你当初召唤田遣时，不就是唱的这支曲子吗？
（杜若子没听见。她沉醉地唱着，人也缓缓站起，舒展身姿，舞蹈起来。熊熊的火光映着她充满渴望的脸庞，飘逸的长发，旋转的身姿，使得屈原跟前幻化出——）
（山鬼飘然而至，且歌且舞。）
（她们时而合二为一，时而一分为二，变幻不定，扑朔迷离，唱：
山中人儿多美妙，
薜荔裙裳系在腰。
情脉脉，含睇笑，
谁不爱我美窈窕？）
（此歌此舞，充满野性，充满诱惑，使人感到力，感到热，感到一种自然的强烈的欲望……）
（屈原情不自禁站起身，向山鬼走去。）
山 鬼 （唱）骑上斑斓之赤豹，
桂花旗帜香气飘。
君若爱我君便来，
何须一厢儿烦恼，
怕甚路远山高！
屈 原 （喃喃自语）是呀，何须一厢儿烦恼，怕甚么路远山高？我不就是为你而来的么……
（山鬼幻影消失。杜若子惊喜地迎向屈原。）
（屈原与杜若子正欲拥抱。）
（蓦然，青铜鼓声骤响。）
（屈原一惊，推开杜若子。）
（杜若子气、惊、恨。）
杜若子 唉……
（灯暗。）
（帮腔：青铜鼓，骤然响，
高阳全军皆阵亡！
噩耗传来人惊煞，
春梦不得到高唐！）
（帮腔声中灯复明。）
（石壁前。夕阳返照。斑斓石纹如刀枪旗鼓，兜鍪铠甲，战马长车，呈惨烈兵家气象。石脉纵横，又似淋漓鲜血从山顶浇下。）
（钟钹声声，白幡飘飘。）
（全部落的人都聚集在这里，祭奠阵亡亲人。）
（屈原神情肃穆，步履沉重上。）
（一老者以陶碗斟酒，跪呈于屈原。）
屈 原 （举酒向天）呜呼高阳，威武豪放，执斧若神，为尊为长。治部落有祖法，御强敌无彷徨。痛哉率勇士之赳赳，而不能脱首领于剑芒！抑时运之不济，或天命之有常。陈辞荐酒。魂兮来飨！
众 人 （齐呼）亲人，你回来呀！
（申巫内声：“我等来也……。）
（申巫左手执招魂幡，右手摇铜铃。引一队戴面具、短刀藤牌的武士“灵魂”跳上。）
申 巫 （唱）手执刀剑披着犀牛皮，
争先恐后去杀敌！
众 人 （和之）去杀敌！
申 巫 （唱）旌旗蔽日敌寇如云涌，
短兵相接飞血雨！
众 人 （和之）飞血雨！
申 巫 （唱）东头老大西头小儿子，
大大小小都战死！
众 人 （和之）都战死！
申 巫 （唱）尸横原野怒气不息！
众 人 （和之）怒气不息！
（申巫跳唱，众击节而和，声如金石，穿云裂帛。一队武士“灵魂”则不断变换队形，挥刀舞盾，腾挪扑跌，重现惨烈的战斗场面。）
屈 原 （激动地高举双手）
（唱）实在勇敢呀刚强不屈！
众 人 （低沉地附和）嗯呜——
屈 原 （唱）身虽战死，魂魄坚毅！
众 人 嗯呜——
屈 原 （唱）鬼为雄杰，神为灵异！
众 人 嗯呜——亲人哪，你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
（高阳满身血迹，悄然而上。）
杜若子 （眼尖）高阳？
众 人 （惊呼）首领？
屈 原 首领灵魂不远，心系放土，又回部落来探望吗？
（高阳苦笑，摇头。）
屈 原 那你？
高 阳 （低低地）我没有死。
众 人 啊？
高 阳 我被俘虏了。
众 人 啊！
高 阳 我归顺了他们。
众 人 啊？
屈 原 这是真的？
高 阳 （点头）真的。
屈 原 不！这不是真的！（冲到高阳跟前，抓着他）你说，这不是真的，说呀！
高 阳 是真的。
屈 原 （无力地松开高阳）这么说，这庄严的祭奠，竟是一场玩笑？这沉痛的泪水竟是白白抛洒啰……不！你高阳首领的神威，令虎豹畏惧、鬼怪逃生，你怎么会归顺？归顺部落的敌人？（哀求地）你再说。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高 阳 是真的。
屈 原 （缓缓站起）那你还回来做甚？
（高阳垂头不语。）
屈 原 （猛然转身对众人，激愤地）这无耻之人，为了自己的性命，背叛了部落，辜负了我们！部落岂能容他？来呀，把他赶走，赶得远远的吧！
（众人呆立不动。）
屈 原 怎么？你们还是怕他？他往日的气势，早已被他自个丧失殆尽了，你们还怕他何来？怕他何来啊！
（众人仍然呆立不动。）
屈 原 （惊）这么说，们是不愿意赶走他啰……既如此，我只好行使大神交给我的权力了。看斧钺！
（无人应声。）
屈 原 （这才想起青铜钺已被偷走，又气又急）大钺在哪里？在哪里？你们谁交出来，饶他不死！
（人群一阵骚动。青铜钺出现在一个人手中。他把它交给身边的人，依次传递过来……
（屈原满怀希望去接……）
（他们却把青铜钺传到了高阳手中。）
高 阳 （抬起头）我的百姓们！
众 人 欧！
高 阳 （指着屈原）将这个疯子赶出部落！
众 人 欧！
屈 原 （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我是疯子？你们，你们才是疯子哇！
（唱）叹尔等，
不分黑白，不识倒顺，
硬把那，
野鸡当凤凰，山羊作麒麟。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真正是一群可笑可叹、可悲可怜的人！
（愤然欲走，忽然看见杜若子，奔至她跟前挽着她的手）
杜若子啊！
（唱）偌大乾坤，只你是我知音！
我们一起走！
（唱）污浊地难留清白躯，
愚昧人难容明白人。
且随我，浪迹天涯，四海飘零，
待快意雄风，扶摇直上——九重天庭！
杜若子 （甩开屈原的手）不！
屈 原 （惊）你？
杜若子 （缓缓走到高阳身边，靠着他）我还是跟着我高阳夫君好！
屈 原 （情急地抓住杜若子的手）你，你不是说过要跟我走吗？为何又变了？
杜若子 你不是也变过吗？
屈 原 我变，是洁身自好，君子之行。
杜若子 我变，是部落需要首领，杜若子需要男人！
屈 原 （愣住）啊……（醒过神来，苦笑）啊，我怎么忘了，你原本和他们是一样的人。（愤愤地）一样的可笑可叹，一样的可悲可怜！
杜若子 先生！
（唱）记得先生初入境，
衣带飘飘冠切云。
天上掉下个神仙来，
杜若子一见便倾心。
便倾心，将你爱，
爱如野火烧山林；
烧山野火三千丈，
烧不融先生心底一块冰！
我哭泣，
我好恨，
我发狂，
我呻吟，
哭泣发狂终无用，
先生不是部落人！
你是清清白白真君子，
我是实实在在女儿身。
你欲乘快意雄风九重上，
我恋的山花灼灼草青青。
心曲难通情难合，
你我两离分！
众 人 （和唱）快快两离分！
喔嗬嗬！（吆喝着）
（两武士上前，将屈原推至台沿。待屈原回头，杜若子和部落众人都已不见。台上空落落只余他一人。）
屈 原 （黯然有顷）哈，哈哈，哈哈哈！
（唱）世人皆醉我独醒，
世人皆浊我独清。
既不能见容浊世上，
怀珍握瑾我复远行。
（欲走，却踟躅不前，接唱）
未曾举步先回首，
这才是——
（帮腔：万种情怀不由人哪！）
屈 原 （仰天长叹）天、天哪！
（唱）魂断巫峰难为续，
江天寥廓——
（帮腔：何处觅美人……）
（雾气升腾，山鬼飘至，美目顾盼，令人神往。）
（帮腔：山中人儿多美妙，
薜荔裙裳系在腰。
情脉脉，含睇笑，谁不爱我美窈窕？
骑上斑斓之赤豹，
桂花旗帜香气飘。
君若爱我君便来。
何须，一厢儿烦恼，
怕甚？路远山高……）
（屈原神往地伸出双臂。）
（他向她走去。）
——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