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角落的人间苦痛
查看话题 >写在姥姥的人生边上
我一直想着,有一天,我要写一写我的姥姥,这个祖辈之中唯一与我亲近的人。一拖再拖,今天还是把它完成了吧,在姥姥已经开始倒计时的生命里。
说来奇怪,提起姥姥,我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图景是她吃午饭的时候,一边祝贺我的新婚,一边不受控制的整脸呈现出一种要痛哭的表情,只是没有眼泪。她的眼角下垂,嘴巴长得大大的,好像要嚎哭,但是终究没有,被我母亲不耐烦的打断了。“姥姥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再没有泪水能流了。”姥姥这样说道。这并非一种比喻的修辞,是真实的情况;可能是年轻时候受得苦太多,泪腺过度透支了,现在只能靠人工泪滴。
这样写的话,好像是在说姥姥是个苦情善感的人。这倒是片面了。在我小一点的时候,我对她的印象,完全是个爱笑又坚强的人。那一辈的人,一生困苦,尤其不爱忆当年。姥姥是个例外,她喜欢给我讲她的故事,哪怕是那些艰难岁月。趁我还记得,也一并帮她写下来吧。
姥姥出生在一个小渔村,是家里的老大。家里生活困难,总有做不完的活儿,除了要拉扯三个弟弟妹妹,每天凌晨3,4点就得出发,独自一个人走上十几里路去镇上卖鱼。十三岁那年,她突然发了一场高烧,连续数天不退。村里唯一的一个赤脚医生给她放了血,也不见好转。“怕是挺不过来了”,家里人说。于是他们把她丢到堂兄家里的空房里自生自灭。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问她要什么。她说,妈,能不能给我一口水喝。她妈妈给她喂了水,又匆匆走了。能有什么办法呀,姥姥说,家里活计多,总不能为了她一日日耽搁着。
吉人天相,年少的姥姥终究是挺了过来。只是右臂上有个创口,老也不好,总是流脓。后来这胳膊只能抬到一半。姥姥的讲述不甚清晰,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她得的是种什么病,我怀疑是某种细菌感染。一晃到了20出头,因为她胳膊的毛病,也没人给她说亲,在村里是个老姑娘了。不过好在她十分勤勉,即使胳膊不好,她做起活儿来比正常人还快还好。就这样她被介绍到了生产队做事。
那一年有个省里的医生下来巡访,生产队领头的喜她勤快,又怜她手臂残疾,带领队里给姥姥捐了点钱,让她去看医生。省里的医生看了说能治,就是得开刀,可是他们现在没有麻药。姥姥说,没事我能忍。于是没有麻醉就给她动了手术。姥姥说,取出了一块小骨头,是黑色的。我想起上学的时候我们学关公刮骨疗毒,说他是有胆色真英雄。又有谁知道,在这个小小的渔村里面,也有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妇女,也是这么刮骨疗毒。只不会有后人著书立传罢了。
又过了些时日,回乡探亲的姥爷在村里遇到了姥姥,一见钟情,托人说亲。姥姥想着家里日子苦,一心想去外面;有因着姥爷是个顶顶英俊的后生,还受过高等教育,也就同意了。她打了个包袱,就跟着上了船。临走的时候,才有人跟她说,这个后生脾气不大好。姥姥想着,脾气不好,还能怎么着,日子还得过不是。“小时候以为老家日子苦,没想到出来日子更苦。”姥姥这样跟说我道。
她结婚的时候,家徒四壁。真的,这又不是一个修辞,是真的家徒四壁。她唯一有的,是她再婚的婆婆送给她的一床被子,当作新婚贺礼,并一双碗筷,连锅都是借的。她凭着一身孤勇和勤奋,在城市立住了脚。她找了个厂里烧锅炉的活儿,白天烧锅炉,下了班支小摊给人磨冰鞋,清晨再在街边炸油饼。就这样,她见缝插针还种了菜,养了鸡,和我妈他们几个娃。还有来偷菜的,被我狠狠打了一顿,再不敢了,姥姥不无得意的说。
到我小时候,日子总是好过了些。我和姥姥过了几年,印象中她已经不用再去做活儿了,但也是闲不住。我跟着她到工地上去捡废铁来卖,若粗的钢筋,她狠命纽个几下就服服帖帖,扔进麻袋了。右手使不上劲,她单手单肩扛着一麻袋铁,比男人力气大。这是违反规定的事儿,终于在一个晚上,我们被工人抓住了,团团围住。姥姥陪着笑脸,说她不是故意的,主要是她当年做的都是临时工,没有劳保费,看病养老组织都不管,她趁着能动想补贴几个家用。好在工人看一个老人一个小孩,也没怎么难为我们,勒令我们不许再来,就放我们走了。因为这,姥姥这些年老是觉得对不住我,想着当年没给我吃什么好的,还得去帮着捡铁。其实我哪儿知道什么,只是觉得好玩。她之后把一腔弥补的心都放在了我的表妹身上,蛋黄大肉海鲜,她觉得好的都喂给妹妹。结果表妹小时候长成了小胖妹,舅妈没少埋怨她。
后来的后来,我们孙子辈也都长大了。姥爷得了肺纤维化,在床上躺了三年,是姥姥和舅舅照料的。姥姥说,不管你姥爷怎么发脾气,我没跟他发过一次火儿。他都那样了,我哪能跟他发火呢。姥爷临走的时候,她说,你到了那边,安顿好了,就来梦里叫我,我跟你走。姥爷答应了。
他走以后,姥姥就成了现在的姥姥。她不再笑了,整日坐在床上,一坐坐一天。见着我们的时候老是说,你说都说好的,你姥爷怎么还是不来叫我呢?忙碌了一辈子的她,现在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以前爱在一起聊天的老太太,因着她整日郁郁寡欢,也不大来往了。我去看她,她有时候会颠三倒四的说几句从前的事儿,更多的时候是怀念姥爷。其实姥爷这辈子,要说我,待她实在算不得好。但是能说什么呢。于是更多的,就是她拉着我的手,突然呈现出篇头那种将要恸哭,又无声无息的表情。好像她受过的所有苦难,在她老了病了,没了那腔抵御的勇气之后,一股脑的找了过来,她只余下劫后余生的创伤。
我有时候去看她,又感觉看的不是她。明明这样子是她,她也还有我们一起生活的全部记忆,但是她看着我,也好像透过我,看向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于是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她,她笑着说,姥姥要走了。我没有留她,我说姥姥你走吧,你在这儿也只是受罪。醒来以后我哭了,以为是她真的来道别,还好或者不好,只是虚惊一场。
我想起我以前读过其他人写的外公外婆的故事,那里面的他们又有趣又精彩。姥姥,我多希望也能写一个快乐的故事给你。然而生而为人,我们总是抱歉。你这一生,为着他人的时候太多,自己照看的太少,想来也应积够了福德;愿你下辈子,莫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