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陀罗的B面——巴利语课有感
巴利语《尸毗本生》(Sivijātaka)中,尸毗王许愿布施身内之物(ajjhattikadāna),如心(hadayamaṃsa)、身上肉(sarīramaṃsa)、血(lohita)、眼睛(akkhīna)等等,若有求者,均可施舍。于是,帝释天(Sakka)化身成一位衰老的瞎眼婆罗门(andhabrāhmaṇa),高声唱偈,请求国王履行他的誓愿:“请您给我一只眼,(如此)我俩各得一只眼(ekanettā bhavisāma, cakkhum me dehi...)”。
尸毗国王听后很高兴,立马答了一句偈,问谁教你来这儿乞求眼睛,这无上的、难以舍弃的器官(suduccajaṃ uttamaṅgaṃ)?化身成帝释天的婆罗门不愿言明正身,却又忍不住在凡人面前洋洋自得一番,顺口唱道:
在诸天处(devesu),他们叫他“Sujampati”;在人间(manussaloke),他们叫他"Maghavan"。我乃因他教令前来此处,行乞乞求眼睛(cakkhupathāni)。
我们注意到,偈颂中出现了因陀罗的两个名号,Sujampati和Maghavan。Maghavan意为“慷慨的”,是广为人知的因陀罗别名,无须再辨。问题在于如何理解Sujampati?此一偈颂采用对偶,“天上”对“人间”,一者是神通无边的天人享乐处,一者是劳碌众生惶惶不可终日之处。那么两个称号是否有如“天上”“人间”的反差一样,形成某种倒置的关系?如果Maghavan是指因陀罗在人间带给凡人恩惠、受人敬仰的一面,那么在天界,对那些环绕在因陀罗周围的天人而言,他又是何种面目?
黄宝生先生对这一偈的翻译是:“众神称作妙生主,世人称作因陀罗,是他教我来这里,向你乞求眼珠儿。”(《佛本生故事选(增订本)》,页462)而水野弘元先生同样把Sujampati理解成“善生主”。这种解释将此复合词拆解为su-jam-pati。前缀su=善/妙;和dus恶相对;而“主”无疑来自pati=主人。问题在于,jam可以直接类推到梵语/巴利语词根jan(生)吗?而且,妙生主和因陀罗都是无比光辉的称号,照这么理解,因陀罗俨然“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因为无论凡人天神无不对其崇敬万分。如果简简单单把这一偈颂理解成因陀罗的自我吹嘘,那么便错过了偈颂作者的一番巧思。
承蒙刘老师提点,我们把Sujampati拆成了:sujam-pati。这个sujam的原型是阴性名词sujā,在复合词中变为了宾格的词形。sujā,吠陀语中称为sruc(参见PED页717“sujā”条)。sruc是吠陀火祭的祭祀勺,用于把融化的黄油浇到圣火上。它的结构特殊:紧连勺柄的是圆形的凹槽,用于承接从另一把祭祀勺sruva上倾倒下来的、固态的黄油;婆罗门祭司将sruc放在火上烘烤,固态黄油受热融化,流入圆形凹槽的下端,进入一个逐渐收窄的、通向外部的倒锥形导流槽,然后流入祭火中。在吠陀火祭里,sruva和sruc缺一不可。sruva是一个阳性单词,被称作sruva的祭勺勺体比sruc小得多,末端有个锥子,可以从储存黄油的坛子里撬取黄油,倒入宽而扁的sruc勺体,由sruc完成最后的奉献。一场完美的奉献,有赖一阴一阳两把祭勺的配合。而二者具有实用性的外表被赋予了更深的象征意义:sruva摹拟男性的“林迦”,sruc则摹拟女性的“约尼”,二者的结合,或直白地说男女两性的结合,加以虔诚的火供,是创生力的源泉。
在复合词sujampati中,原意是火供勺的suja(<sruc)被取其“女性”象征意,而“女性之主”在当时的语境里毫无疑问指丈夫。因此,Sujampati可以理解为“因陀罗的妻子(因陀罗尼,或以其他名号示现)的丈夫”,也就是因陀罗本人。相比起在印度无人不晓的神名Maghavan,“女人的丈夫”就显得十分稀松平常了。好比天界里住着七十二家房客,对外面的芸芸众生而言,因陀罗是赫赫有名的大神,但在左邻右舍心目中,他不过是名丈夫罢了。照这么理解,因陀罗能说出这么俏皮的偈颂,不可不说是一位亲民的神。实际上,随着吠陀时代的远去,曾经的帝释天(因陀罗)或者成为了佛陀一位恭顺的听者,或者成为婆罗门教中护世八方天神之一;当湿婆和毗湿奴叫嚣着创造或毁灭世界的时候,因陀罗早已卸下“偶像包袱”,时常就下到人间,和人们打成一片。
或许有点离题吧!这首偈颂倒叫我想起最喜欢的鲁迅杂文之一《这也是生活》中的一句,抄撮如下,权作一点小杂感:
“然而人往往喜欢说得稀奇古怪,连一个西瓜也不肯主张平平常常的吃下去。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偈里讲世间众人看因陀罗,正如鲁迅讲一些人看待“战士”,总将其光辉的一面放到极大,并且用这个概念套自己,套别人,“说得稀奇古怪”,连西瓜也不肯平平常常地吃下去。我们吃西瓜,不为别的,只因为西瓜好吃。鲁迅先生打比方说,如果有人强迫你边吃西瓜边想那像西瓜一样被割碎的国土,那恐怕这西瓜就咽不下去了。
因陀罗和“实际上的战士”,当然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含糊地类比,世间人奉因陀罗为天神,这是事实;战士被人们称之为战士,也绝对有实实在在、可歌可泣的原因。外道崇奉天神,把它们塑造成永恒的力量,而一次次的祭祀都抵御不了命运的无常;许多人崇奉那理念上的战士(或者借用陀翁那句网红名言:“抽象的人”),决心达到,或者强求别人达到“超人”的境界,最后酿成悲剧。我正是在这点不成熟的意义上,把二者联系起来的。
因陀罗是位有修为的神。或许是他常听佛说法的缘故吧!想必他已清楚,自己纵有再大神通,不过是六道芸芸众生的一员。一位实际的战士也是如此。穿衣吃饭是生活,视死如归也不过是生活之一种。生活这场战斗本就艰辛,不必要再加戏码,无论给别人还是给自己加戏,都是很无谓的。总而言之,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