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苦难”的一些思考
谨以此文——献给你。
那年和朋友们在布鲁塞尔街头漫步,行到一座桥上时,一幅巨大的画——如一道闪电般,“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大脑一片空白,丢了三魂七魄,只是痴痴地看:一个女子,她的面容姣美,头发浓密柔顺,她正低眉慈目地看着怀中的婴儿———这是一个年轻美丽的母亲。但当你的眼睛随着画继续往下看,巨大的恐怖也随即而来:
她本应丰满健美的身体剥离了血肉,浑身尖利的骨骼仿佛一道道荆棘,又如刀锋,要将观看者的心一片片割碎。她美丽的头颅下面,她的身体是一具骷髅,一只“手”,托抱着一个可爱的、肉嘟嘟的婴孩,而另外那五根指骨,正向孩子的咽喉,掐去!婴孩好似对即将到来的噩梦懵然不知,他的头侧向我们,用天真好奇的眼睛滴滴溜溜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
这幅画在小桥附近一幢建筑的外墙上,只用黑白两色画成。它没有太多细节,笔触因疯狂而粗砺。我当即产生了一种非常不舒服、想要呕吐的冲动。作为一个母亲,我深深地知道在最无力的时候,我是如何爱着、也厌憎着怀中这个天然全真的小生命,在愤恨和仇怨里……却也有最深沉无私之爱。这幅画,揭开了我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最深的眷恋和创伤,如此直白地显现了我内心深处的黑暗。———它使我透不过气,阵阵眩晕,那是被挑衅、被冒犯的愤怒,以及被揭开画皮的颤抖!
世人只知道,“母爱无私”,一旦你的身体分娩出了一个新的生命,就应将你个人的全部———你的肉体、灵魂,精力和时间,全部奉献,你健旺美丽的身体,沦为新生命的容器、工具,只为了满足他的一切需求而存在。在被新生命无尽剥夺的岁月里,在那段......用你的乳房填满他不知餍足的口欲、用你青葱般不沾阳春水的手指为他清理粪便和尿液、用你无忧无虑的歌声安慰他不知疲惫的嚎叫哭泣……岁月里,在你迫切地想找寻答案或试图逃进幻梦的每个瞬间,一声尖锐的呼喊——“妈妈”,便能将所有的梦想与现实击得粉碎,你像一架永不止息的机器般无时不刻地满足他的每一个要求:“生”的要求,是那么不容置疑、不容申辩,那么荒唐,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母亲的劳动——无休止的不被承认地付出——一切被认为理所当然的义务,我强烈的恨意随之而来,想要把孩子扼死的冲动盘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泪水爬满了我年轻的面庞,在他不断哭泣吵闹的每个夜晚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想,抱着这个小生命,跳入无边的黑暗。我不服命运让我作女人,我不服命运让我成为“母亲”,成为一个永不停止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我无法摆脱自己强烈的厌倦憎恶之情!我成为了物理意义上的母亲,可从精神、心理上,还远远没有完成从少女到母亲的转变。在狂怒、分裂和逃离中,在存在的虚无中,我只有用学过的知识去面对、去思考这种“苦难”———当我提到“苦难”两字时,一个声音斥责道:“一个衣食无忧的女人,养育孩子怎能不知羞耻地提到“苦难”两个字?!你怎么敢?你怎么配?是你自己,决定生下孩子,那么你就不能也不该去抱怨!”——这声音它来自于我自己。
但那些情绪曾真正地令我痛苦,一切都曾真实存在———这就是我快乐、自由生命里最为深重的苦难。每个母亲,读到我的这番剖析心腹的独白,应当会有所感触。这个世界有很多种苦难,而无论贫穷富有、高尚卑劣,无论处在社会的哪个位置———母亲的受苦都真实的存在着。如果我在物质生活无忧、不用工作的情况下依然感到困顿痛苦,那么,那些需要一边工作养家一边养育孩子的母亲、被丈夫欺凌殴打的母亲、被贫困折磨的母亲们又该当如何呢?!
去民政局离婚时,曾亲眼见到这一幕:一个衰老的女人,被她的丈夫拖着头发、扭到地板上,殴打、辱骂。女人在哀嚎,她的衣服显然已经穿了很久,暗色的棉袄里是红色黄色杂乱的毛衫和内衣,棉袄上有斑斑点点的油渍污迹。她的袖子卷了起来,好像捱完打,在惨叫、哀嚎中失去最后一丝体面后,还要继续劳动,继续活着。我没有看到她的手,在荒蛮恐怖的瞬间,我的大脑也被震天的辱骂惨叫所蒙蔽,我的眼睛不敢亦不忍去看:她扎着的马尾已被丈夫揪住,形状散乱地垂在额头上,花白的头发下布满皱折的脸上并没有泪水,她的泪水恐怕早已流干了,只剩下一双无助又无奈的眼睛,这双眼睛已没有了神采,只是一片幽深的空白,一片麻木无情的废墟。我没有看到她的手,但我能够想象——那是一双怎样的手!
恐怕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神,我慌忙地从这音画中逃离。而那个场景、那对夫妻,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她也应当是一个母亲吧?她的孩子也应当成年了吧,她(他)又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出现?是什么原因让这个贫贱的老男人,不顾一切地在公开场合殴打辱骂自己的妻子呢?。。。我不知道,我对这女人的一生,对她是否成为过母亲,对她的感情和生活,一无所知,我只看到了:属于一个女人的“苦难”。
生育——是上天对女人最本质的诅咒和祝福,是究极的考验。当我们不可避免的成为女人、成为母亲之后,“爱”是什么?““我是谁?”这两个问题反复在内心询问。在我用笔描绘这种苦难的现在,我庆幸着这位妇女看不到我的所思所写,否则她会难堪的吧。我见证了她苦难的瞬间,就如那幅画,向我的朋友们、向整个布鲁塞尔、向全世界宣布了我最隐秘的痛苦一般!它仿佛在向我宣战,在批判着我最深处的黑暗,让我感到羞耻和自责、无地自容。我并未从这幅画里感受到任何善意和力量,只有被深深伤害的无力和自我怀疑。
于是,我怨愤地对朋友说:”这幅画太暴力了,它不该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这里!如果我要欣赏艺术,我可以去美术馆。我不愿意,在这里、在这么美好的、充满阳光的下午、在这座桥上见到它!“
他却和所有不懂这幅画背后故事的男人们一样,惊异地看了我一秒,他说:”是因为‘它’太丑陋了,你接受不了吗?是因为它有‘批判’的力量,而这力量让你难受了吗?你要知道批判和揭露本身就是艺术的责任,而空间...”
我不想再听下去,粗暴地打断了他,并将话题转到别处。我当然不可能在此时、此地,对朋友们诉说我那时那刻的心情,也不可能为了这件事而和他论争——因为那时我的心已然被那幅画里蕴含的批判性刺伤,我只想逃离,就像逃离那个被殴打的女人一样——我不愿意继续观看这幅画,我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更不可能深入地对它进行思考,更不可能将它写下来——直到今天读到乔治桑的那句话:“艺术的使命,是情感与爱的使命!” 这才使我如梦初醒,回忆起还有这样一幅画,这个故事和这样一种情绪,曾经存在过。我反思着,究竟什么才是艺术的批判与揭露,是以这样猝不及防的、不经思考的方式去刺伤人们的内心的批判与揭露吗?依我所见,这样不含理解、没有共情的、纯粹理性的批判是可怕的——对,至今我依然这么认为。它的出现,只会让不理解此中情感的人获得批判的快感和自由的幻觉,而对问题的真正对象——那些正在受苦的人,毫无益处。
它的轰然出现——批判地出现,让我愈发不愿意面对我的问题和情感——我将内心异化,谴责怨怪自己:“为什么你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你不能去爱?无私地爱你的孩子?”,这样的“艺术”让我想到男人们对女人生育、养育的痛苦一无所知后发出的荒谬言论:“女人生孩子、养孩子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忍一忍就过去了!”,“为女弱,为母则刚。”,“为什么现在的年轻女性都这么自私?”、”矫情“、”脆弱“、”任性“... ...可这个世界并没有教会我们如何作母亲,如何在保有自我的同时还能赋予一个新生命“爱”,如何在现实和自我中寻得一个平衡... ...我们只听到、只看到无数的批判如那幅画一样——他们逼近,用刀尖在我心头剜肉。
有天晚上我看到一则新闻,一个母亲抱着不满2岁的孩子跳了楼。而在评论里,尽是谩骂、尽是诸如“自私”的批评——这是在杀人诛心。一个母亲,从来不曾天然的就是母亲,每个人也不天然的就有“爱”的能力,在她分娩、养育孩子的时候,在她于深夜里哭泣的时候,在她怀念着幸福的少女时光而感受到此刻的孤独和疯狂的时候,你们从来不曾得知,她,她们是如何生生地用刀,剜掉“自我”———她本人的悲与喜,她的情感,去适应“母亲”的角色的。
既然你们此时此刻并未体验这种苦难,还请不要用傲慢与偏见去肆意评判。在那段黑暗、惶惑的日子里,我正如那个抱着孩子跳楼的母亲一般,看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枯萎凋零,就像看到一条大鱼正在用它尖利的嘴缓慢啃噬着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有时候,甚至会想一了百了。在那一刻,我就是那个跳下去的母亲啊!
——对于毫无知觉、体验的男人们;对于隐忍了、将自己异化了、并将自我情感隐匿在世俗道德规训下的、以“过来人”身份的女性们来说,作这样的批判是容易的,是可以不经过大脑和心的——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并未受到这种苦痛和折磨。今天许多知识分子、艺术家,见到了“苦难”,就像老虎闻到了血的气味,他们冲上去,分食、宣扬这份不属于他们的苦难,心安理得地用别人的苦难换取金钱、权力和名望。(当然,我对他们的苦难无法共情)——正如卡夫卡所说:“人们对物品进行拍照,是为了将它们的意义夺走,我的故事某种程度上是为了让人闭上眼睛。”,我理解了卡夫卡这段话的意思,他是在告诫所有创作者:向你的内心看,从情感和爱出发,用你自己的体验与之共情,而不要猎奇、夺走属于别人的苦难并粗暴、武断地赋予其意义。
乔治桑的话语则更为简明:“艺术家不仅要提出一些审慎、调和的措施来缓息他的画带给人们的恐惧,他还有一个更重大、更有诗意的任务,他的目的应是唤起人们对他所关心的事物的热爱,如需要,他可以稍许美化这些事物,我不会因此责备他的。”
这,难以承受的生命的重责!———是男人与女人之间最为尖锐的矛盾,也是无数男女在生育孩子后无法互相理解的根源———我们承担着的是不同程度、不同种类的痛苦,于是我们有着不同的思想,一切倾诉和寻求安慰帮助的话语都是鸡同鸭讲。没有人,在这荒诞里助你一臂之力,也没有人,可以帮助你成为一个母亲,哪怕你有许多金钱;哪怕你雇佣了一个或两个保姆;哪怕还有你自己的母亲在暗中提供帮助———没有人,能真正给予一个理解的拥抱,一句安慰人心的话;在孤独无助的境地里,我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将全部献出!我不认同这种毫无道理的奉献,这种将一个生命全部依托、归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无比沉重的爱!我的生命无法承载这样的痛苦!——既然无法承担,那就逃跑吧,关闭你对自我、对情感的知觉,强迫自己成为”母亲“,用”我能“自我洗脑催眠,作为一个强大的机械、工具而存在吧!用思考替代情感之后,”自我“在很大程度上,已然成为了一个空空的壳,那些曾经丰沛的、完整的情感已从壳中逃逸。不能爱己的人,必然不能爱人,你自己都一穷二白了,哪里还有多余的感情去付给其他人?哪怕是给你那弱小的孩子?!
让我有力量写出这篇文章的,也是个孩子,一个为了他人的痛苦而泪流满面的孩子,一个被妈妈认为”一无是处“的,没有”男子气概“的爱哭的孩子,他身上还带着人类最纯真的善良和爱意,请天下所有的母亲看看,你应当为有这样一个孩子而感到骄傲!而我要拿起笔,为自己、为处于同一种处境下的女性,母亲们的痛苦和付出而申辩!
没有什么“伟大的母亲”,只有在黑暗中走过又拥抱光明的女性,那是学会了爱自己、爱他人,爱众生的伟大的女性!
我们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经历和人生,我们的视角必然是局限的,没有绝对的真实真理,也不要将一个人,或某个人、一群人本质化。我只能从解释、剖白自身开始,在与世界交流、冲撞中不断流动和打开!
当我在怀疑麻痹自己的情感时,另一条路:思辨,显现了出来,在不断学习、讨论和探索和日复一日的庸常劳动后,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发现:
当孩子微笑的时候,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爬了、走了、笑了…发出咿咿呀呀的奶音... ...在漫长的过程里,心底热烈的喜悦之情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当我在学会了各种生活技能时,我也为他所带来的苦难后的自我成长而感到自豪!当他生病,躺在床上皱着小小眉头,因身体滚烫而发出难受的呓语时,我的心也抽搐着、好似想要将我所有的生命、我的健康倾注于他的身体里去一般!——当我与苦难正面相搏的时候,哪怕内心充满了不情愿和仇恨,苦难也往往会显现出它真正的价值和它的美好来回报你!——那些看似最弱小生命里,它的体内却有最强大的力量,那就是——引发人去爱,从而诞生勇气——的力量!那就是乔治桑所说的,爱的力量啊!
于是,在今日,我终于能想起那幅画了、能将这个故事写下来,分享给你们。这篇文章,并不为了抒发、抱怨或炫耀我个人的苦难,自得自满于我的这些微小的感触。而是希望天底下的母亲,无论你们处于何种境地之下,都要对着镜子疼惜、呵护自己的伤痕,暂时不要理会那幅画、那些批判。勇敢地向前走,即使蒙着眼睛、看不见未来,也要往前走!去探索吧,去把生命的每一个可能都完成,不要害怕,因为这条面对和解决苦难的道路,布满了荆棘,也盛开着我们不曾见识过的鲜花!它会源源不断地给你带来新的东西,给予你力量和希望。你终将意识到,所有的批判和否定,只不过是一面想逃避的镜子,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也会成为你的故事、你的蔑视和你的批判。(当然了,人类永远无法摆脱愚昧)。
但请记住那些黑暗的往事,你的弱小和无力。不要让运算和纯粹理性如掌握真理般永远遮蔽你的真心和善良。因为,在这个世界,批判和理性很重要;但失去一颗敏锐善良的心,一切都将彻底失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