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哲人王到大脑论:科学不能达到的彼岸有些什么?
2400年前,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虚构了一个以哲学家为王的完美城邦。这部共十卷长达30万字的对话录,其实归结起来就是一个中心观点:国家/城邦的基石是正义,而最能理解和把握正义的就是哲学家,所以国家/城邦应该由哲学家统治,或者说统治者应该成为一个哲学家。
我认为柏拉图并不是想借《理想国》中繁杂而又逻辑紧密的论述来拔高哲学家的地位,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论证理性的本质是什么,或者说我们追求的智慧应该是什么样的。
在《理想国》里,柏拉图向后世充分展示了当时古希腊人的思维方法和世界观:在古希腊人看来,所有人都有其特定的技能,而统治艺术就是最高之技能。但古希腊人口中的技能与现代社会所说的技能又有所不同,更准确的说应该称之为能力,即一种被寄托在职业上的人的才能。而哲学家掌握或者追求的,就是理解和运用智慧的能力。所以在希腊语中,“哲学Φιλοσοφία”就是“爱智慧”的意思。
在中国哲学中,其实也有类似的思想。孔子在给《周易》所著的注解《十翼》一书中就提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这其实就是将中国哲学中最高的智慧“道”如何演变为现实世界中的“用”进行了一次完整的逻辑拆解。
所以,东西方的先哲们其实都早就意识到智慧和技能/器物是两回事,这当中有一个复杂漫长的演化过程。我们不需要搞明白这个过程是如何演化的,但一定要明白这当中有一个层次和共生关系。
简单来说,科学和哲学的关系,其实就是一种共生关系,但科学的层次低于哲学,哲学是智慧的体现。科学是哲学的工具,而不是哲学目标。当然,这里所谓的层次并不是地位的高低,而是一种类似于自然结构物的生长排列。如同你的脚是你的手之下,但并不意味着你的手比你的脚更重要,这就是一种纯粹的自然排列。
在西方文明的认知体系里,科学原本是哲学的一部分,称之为自然哲学。早在古希腊时代,那时候的哲学家就非常注重数学、几何、力学的研究。柏拉图甚至称,几何是哲学家的必修课程,学不了几何,就学不了哲学。到了近代,科学逐步开枝散叶,形成一个庞大的自洽体系,所以才从哲学中分离出来。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现代科学和现代哲学都是从古代哲学中孕育和分离出来,二者原本是古代哲学母体中的双胞胎,到了近代才分别出生,只不过现代科学有了新的名字而现代哲学继承了母体的名字而已。
搞清楚这个关系之后,我们就要追问,科学和哲学它们分别的追求是什么?之后才能论证它们之间为什么有层次,为什么是共生关系。
我认为,科学和哲学事实上分别代表的是生命生存的两个基本要求。科学追求的认知,代表的是生存所需的稳定要求,哲学追求的智慧,代表的则是生存所需的变异要求。
为什么生命要追求稳定呢?从物理学视角来看,生命就是物质的联合体,如果不稳定,联合体坍塌,那生命自然就消亡了。从行为学的视角来看,生命最大的敌人就是自然筛选,即面对自然灾害和天敌的追杀。所以生命必须维持一整套反应体系,即通过中枢神经的指令传递,让身体各部分在各种危险降临前调动身体各部分发生必要及时的应激反应。比如看到比自己块头大的,神经中枢会迅速下令让身体各部分收缩进入防御状态,如果遗传基因中被写入了前辈们被这种形状的敌人吃掉的记忆,那指令就是直接开跑,而不仅仅是防御。这种模式在每种生命中都有很多套,有防御的,有攻击的,也有缓解放松,但无论如何,这些机制要求身体的各部分都能够始终稳定。如果身体各部分一天变一个样,那神经中枢就无法指挥,整个身体就无法协调行动。延伸到人类的认知行为,如果今天你的大脑还很好用,明天就不行了,那你就学不到任何经验和知识。所以,无论是生命的低级求生行为还是高级求知行为,总是要求有一整套稳定的身体部件。
但身体稳定只是稳定要求的一部分,或者说低级要求。生命更高的稳定要求是自然环境的稳定。比如某地多年风调雨顺,某年突然大旱,那生命就会无法适应变化而死亡,因为你的身体机能进化成了适应之前环境的样子,环境一变,你的各项身体机能都会完全报废。延伸到人类世界,如果今天学到的经验和知识明天就不适用了,那多数人都会发疯。但自然环境是不可能稳定的,它总是在变化,而且有时还会出现极端的变化。所以生命才进化出了求知的能力,试图破解和总结自然规律,以提前作好准备和防范。这就是科学诞生的原始逻辑。
如果生命能够破解自然规律,总是能够提前作好准备和防范,那生命就有可能实现永生。即便自身不能永远生存下去,至少可以将经验和知识一代代地传递下去,那这个种族就可能凭借这些经验和知识实现永续繁衍。但这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生命进化出求知能力之前。
33亿年来,生命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求知的能力,只能被动地承受自然筛选。事实上,即便是自认为拥有高等智力的人类,求知能力也可以说相当有限,我们仍然在被动地承受残酷的自然筛选。即便我们的神经中枢能够将身体各部分指挥得如闪电一般敏捷,即便我们的基因里存储了海量的逃生和生存记忆,但当一种新的未曾见识过的灾难来临时,整个人类社会与其它生命一样仍然免不了毁于瞬间的残酷命运。这样的事情在漫长的生命史上发生过很多次,有好几次甚至让地球上的生命几乎全部毁灭。所以,在追求自身稳定并求解自然规律的同时,生命始终在进行持续的变异进化,以求在新的不断变化的自然环境中适应生存下来。
我曾与人长篇争论过生命是否在有意识地、刻意地追求变异进化,但最终都被逼进了一个逻辑的死角:如果事情没有发生本质变化,那所谓的刻意和努力都只能是徒劳,甚至可以被忽略。
生命的悲剧就源于此。虽然每次大灾变之后,生命总是会努力进化自身以适应新的环境,但当新的未知灾难来临时,以前所有的努力都化泡影。如果我们把时间线拉得足够长,我们会发现一个基本的事实:地球历史上一代又一代雄踞地球食物链顶端的霸主,其实从没有争取到过额外的命运。
以有限的求知能力去求解非常确定的无限未知,这本身就是一种如无尽深渊般的痛苦。
而哲学,就是这样一剂止痛药。当科学无法规避生命最终的命运时,哲学就要负责探索和解释科学无法回答的问题。
比如,如果科学技术能够模拟再现一个完整的现实世界,那我们可以认为这个世界也完全有可能是被模拟出来的。事实上,这个问题还存在一个隐含的逻辑:如果模拟者和被模拟者都是被模拟出来的,那无论是哪个世界的人都不会甘于被他人操控驱使,那所有世界的人都会集体罢工,拒绝合作。那这个世界还如何运转呢?
所以,我们可以说科学是理性的一部分,但不是理性的全部,科学可以解释现象的原因,但解释不了现象的意义。一切现象,包括我们自身存在的意义,就是哲学探索的领域。
很多问题仅仅用科学是回答不了的,不是科学的方法不够,而是角度不一样。科学的前提是承认现象的存在,但科学无法研究不存在的现象。所以,科学遵循的是发现、解释和总结现象的规律,但对现象的本质缺少主动探索的动机。比如近代科学家在研究大脑时,都是从大脑如何指挥人的行为,如何帮助我们认识这个世界这两个角度在研究。但却从没有人意识到,大脑其实本质上并不是在帮助我们认识这个世界,而是在简化这个世界,以便我们能够快速作出反应。而提出并论证这一惊人观点的,就是与科学界关系并不大的大哲学家叔本华。
叔本华在《作为表象和意志的世界》这部巨著中,开创性地提出了大脑的作用并非是还原这个世界,而是为了简化客观世界的现象投射到我们的感官系统的信息。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叔本华指出,人与动物有很大差别,智力有很大优势,但如果推导至最原始的动机,人与动物或者说和所有生命一样都是在追求生存。为了求得生存,人就要与其它所有动物、植物甚至本族群的其他个体展开激烈的竞争。在残酷的竞争中谁的反应速度更快,谁的生存机率就更大,而不是谁能更清晰的看清这个世界谁就能赢。虽然看清这个世界也是生存的一个重要条件,但不是最关键的条件。或者说,看清这个世界只是生存技能的一部分,你还得反应更快,否则当你看清这个世界或者对手时,你已经被对方给消灭了。所以,叔本华提出大脑的工作机制遵循的其实是经济原则,而非精确原则。这是一个天才般的推理。
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无论视力还是听力人类都不是地球生命中的佼佼者,但人类却能够最终胜出登上食物链的顶端。因为我们的大脑可以通过一整套复杂而又快速的运算,将感官系统接收到的现象信息进行简化,从而提高自身的反应速度并拟定应对策略。这就大大弥补我们视力和听力方面的不足。当然,这里的简化是一种笼统的说法,也可以说大脑将这些感官系统接收到的图像、声音信息进行了层次化、有序化,以便我们能够更快速地理解这个世界。
但问题是,大脑是如何工作的?无论是简化、层次化还是有序化,在我们没有搞清楚其工作原理之前,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经过大脑的再加工后,我们看到的世界与真实世界差别会更大。就好比一个物体在三维立体状态时,我们能够看到的远比它展开成二维平面时要少。所以我们也可以说,眼睛、耳朵这些感官系统只是因为功能的有限无法完全感知这个真实的世界,但大脑却进一步地将感官系统接收到的信息扭曲。
事实上,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信息就是这个世界的表征,当物体进一步坍塌成一维或者零维,是不是客观世界就展现得更完整,我们也能够看到的就会更多呢?或许,信息的各种形式,其实就是客观世界的不同表征方法。而我们传递的信息维度越低,能够看到的世界就越完整。比如数学、逻辑、口语这些零维(姑且这样称呼吧)的信息,就远比文字、图像这些高维的信息让我们对这个世界有更清晰的认识。
还有一个很明显却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的问题也能证明大脑的简化/扭曲倾向,那就是人类的虚构行为。一般认为,人类对事物的虚构行为,本质上就是创造一种连结彼此的纽带,让个体在共同的虚构想象物的团结下组队聚力。但为什么人类能,而动物不能。原因其实正是大脑的扭曲倾向。事实上,所谓的想象力并不能无中生有,它必须有一个参照物,而这些所谓的想象,本质上就是对这些参照物的引用和扭曲。
所以,依靠科学是无法抵达真理的彼岸的,因为通过以上论述的过程,我们可以发现,生命生存和认知的基石其实是被逐级抬高了,人类文明的本质就是建立在一团被扭曲的客观世界的高维信息之上。如果没有大脑帮助我们简化/扭曲这个客观世界,那人类根本无法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胜出,文明也就无法诞生,而所谓的哲学、科学、艺术、文化等诸多文明的衍生都无从谈起。换句话说,作为研究现象规律的科学,其本质就是在继续简化和扭曲这个世界,而不是揭示它的本来面目。
如果你还是无法理清这个关系,你可以设想,如果你要借用一个显微镜来看清一件东西,那这个显微镜只能让你看到物体被放大后的细节,绝不可能让你看到它被缩小后的全貌。我们的大脑本身就是的一个简化器,你如何能用它来探索世界的真相?
如果科学不能探知这个世界的真相,那哲学能吗?严格来说,哲学也不能。哲学也是文明的衍生,哲学也是诞生于大脑的运算和思考。所以哲学和科学一样,也是在对一堆被扭曲和高维化的信息进行研究。但哲学与科学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科学追求的是现象的精准规律,而哲学追求的是事物的普遍意义。或者说,哲学追求的就是包括科学在内的一切生命、物质存在和运动的意义,是化解科学无法避免的悲剧的疗伤药,是冷冰冰的数据无法给予人类的温度。
哲学并不能帮助人类和其它生命更加敏捷地逃避自然筛选的审判,但哲学能够揭示一切行为的动机,并找准各自的位置,而不是陷入一种彻底的虚无。就像上面所说的,如果我们这个世界确实是被模拟出来的,我们都是被模拟者操控的玩偶,但我们仍要探究作为玩偶存在的意义,否则文明和历史如何延续?
科学不能抵达的彼岸有些什么?答案就是一切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