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406):北风来袭
王安石在收到神宗皇帝的诏命后,他快马加鞭只用了七天时间就从远在江南的江宁府赶回了京城,如此急切的举动只能说明赵顼另外还给王安石透露了非同寻常的讯息。
吕惠卿在得知王安石再次被拜为宰相且还是当朝首相的一瞬间就彻底懵了,他当时看到传诏的太监走出大殿时还以为那是他的拜相诏书,正当他开始陶醉时却猛然被狠狠地敲了一记闷棍,这一棍子打得他是眼冒金星。等待吕惠卿的会是什么?相信当王安石火急火燎地回到京城时,吕惠卿定然是坐卧不宁,他再怎么厉害却仍然没有达到可以将王安石一拳撂倒的程度,但王安石即使离京已近一年却可以在此时立马把他给灭掉。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想错了,包括吕惠卿在内。王安石回京之后,吕惠卿依然稳坐钓鱼台,而王安石对他的态度相比从前也是毫无分别,吕惠卿在王安石背后所做出的那些小动作似乎压根就没有过。这一方面可以解释为是王安石的大度,但其实这背后的真相是王安石现在根本没有工夫和精力去管吕惠卿,因为此时宋朝正面临着一场危机,神宗皇帝更是为此而寝食难安。能让神宗如此不安的人没有别人,只能是自宋朝立国以来就不时地把宋朝皇帝拿来把玩的辽国皇帝。
要说起这事我们还得把时间往回倒拨一年。
也就是在神宗皇帝因为旱灾而下达罪己诏的当月,《天龙八部》里乔峰的那位结义大哥耶律洪基派遣辽国林牙萧禧出使宋朝前来“找碴”。这个林牙相当于宋朝的翰林学士,耶律洪基特意将一位辽国的中央委员派来说事自然不会是寻常小事,而萧禧此行的诉求就是要求宋朝将两国在太行山以西的边境线上所修筑的军事和民用设施全部予以拆毁,而且他还要求重新划分两国在这一片区域的国境线。
来看萧禧所带来的这份国书的内容:辽宋两国自通好以来一直亲如一家,但如今你们宋朝却在边境上不断滋事,你们不但修建了军寨,而且你们的边民也跑到我们辽国这边来侵占耕地。我们要求宋朝方面立即停止侵边行为并拆毁所有的非法军事设施,同时我方要求宋朝方面派出官员与我方一道共同明确两国的边境线以确保边境再无纠纷。
首先我们要说明的是,这次并非是辽国又在无端生事,宋朝这些年确实在宋辽两国的边境线上有所动作,但辽国人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双方在这件事情上手脚都不老实。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因为两国在太行山以西的边境线情况比较复杂,因为这里是一片山地。在此之前,为了防止边境冲突和争端,两国都在边境空出了一片地方,而按照规定这片地域双方谁都不得染指。刚开始的时候双方都很老实,可几十年过后一切都变了样,宋朝和辽国的边境守军和边民都想着要往前蹭一蹭。长此以往,冲突和摩擦也就不可避免,而这便是萧禧此次出使宋朝的原因。
在萧禧到达开封之前,宋朝方面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两府大臣们多以为萧禧此次是要来向宋朝方面索取关南之地,这可让宋神宗大为紧张了一把,但唯独王安石不这样想。他认为萧禧此次出使或是向宋朝询问王韶开边之事,抑或是要跟宋朝谈边境争端,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足为虑。然而,赵顼却没有王安石这么乐观。
他问:“如果辽国人就是来要关南的土地呢?”
王安石回答:“当然是坚决不给!”
“他们坚持要地呢?”
王安石淡然一笑,回道:“那就跟他们慢慢谈,慢慢耗,反正就是不给地!”
正是怀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赵顼终于等来了萧禧的入宫觐见。当他拆开国书之后才发现事实果如王安石所料,原来辽国不是来索要关南之地,而只是来说边境的小争端,赵顼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他对萧禧说道:“这种小事边吏就可了,何须遣使来书?朕立马派人前往河东与贵国的特使办理此事,如何?”
萧禧点头称善,但他随即又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他认为宋朝在雄州外围增修城关是在违反两国的和约誓书,他希望宋朝也能将其予以拆毁。很可惜的是,神宗这一回很巧妙地给萧禧打了个太极搪塞了过去。在给萧禧的国书回文里,神宗是这样答复耶律洪基的:如果经过查实证明我们宋朝确实在边境上有违规行为,朕绝不徇私!
萧禧走后,赵顼先是派遣宰相韩绛的弟弟韩缜出使辽国向耶律洪基表明宋朝将会永守誓约的态度,然后又派遣太常少卿刘忱和秘书丞吕大忠前往边境去与辽国的特使一道确立两国具体的边界线。韩缜风尘仆仆地到了辽国后,耶律洪基却根本就没见他,这位辽国皇帝可以说是辽国所有皇帝里面最酷爱打猎的那一位,他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一点破事而特意屈尊等候韩缜的到来?韩缜此行本来还带着地图准备好好跟耶律洪基掰扯一番,但他最后只能是留下国书悻悻而回。
再来说吕大忠和刘忱。
正当二人准备出发时,吕大忠的老爹却在这个时候驾鹤西游,本该居家守丧的他被赵顼特意下诏起复并让其出任代州知州以便让其与辽国人长期周旋。对于此次的边境划界任务,吕大忠和刘忱都抱定了绝不让步的决心,刘忱在辞别赵顼的时候甚至表示如果辽国敢对宋朝的土地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么他将以死拒之。可是,身为皇帝的赵顼却在这事上泼了冷水。
在给刘忱的手书上,赵顼明确表示:辽国人这一次肯定是不占理的,如果他们恼羞成怒,那就视情况顺着他们一点。这就表明赵顼准备在此次的边境争端上向辽国人做出让步,可刘忱直接选择了抗旨不遵,在此后的谈判过程里他没给辽国人一点好脸色,让步一事更是无从谈及。
辽国方面此次派来的划界使者远比宋朝方面高出好几个档次,此人是辽国的南院枢密副使萧素。边界纠纷和划分问题自古以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办成的事,而诸如口水四溅和摔杯子骂娘这种事倒是常态,宋辽之间这一次也不例外。在宋朝的代州争吵了好多天也没有吵出个结果后,双方决定不再地图上说事,而是直接到边境线上去实地勘察。
宋辽两国在太行山以西的边境线绵延千里,而双方的争端焦点则主要集中在蔚州、应州和朔州三地。既然决定到现场去实地探界,那么这帮官老爷们自然免不了要历经一番翻山越岭的艰苦之旅。等到双方都累出一身臭汗后总算是到达了争议的地段,面对眼前一片山峦起伏且草木丛生的山地,萧素提议在此地段应该以分水岭为界,如此双方都不会有什么争议可言,而刘忱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这里涉及到了一个地理名词——分水岭,说实话,如果要想用文字来精准地对它进行解释还真的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简单说,这个所谓的“分水岭”就是指下雨的时候将雨水分流到两片地域的一道绵长的山岭。
看上去这的确是个划界的好办法,可新的问题随之出现:这个分水岭毕竟是绵延数百里的一大片山头,它不是一条河或一根线,它既长又宽,那么它又该怎么划分呢?萧素的答案是分水岭上有土垅,就用土垅来作为分水岭的分界线。可是,当双方爬到分水岭上一顿左看右看愣是没有发现有什么土垅。于是,双方就此围绕着这个分水岭应该怎么划分而再次吵得是脸红脖子粗。神宗之前曾经指示刘忱在谈判陷入僵局时可以顺着点辽国人,可这位大兄弟在领土问题上是真的做到了寸土必争、寸土不让。
各位可以想象一下在茫茫群山之间去划出一条横贯东西的大长线是何等的工作量,关键是你每划一笔都得和别人争得口吐白沫,而且你最终还未必能下得了笔。为了争出个输赢和结果,宋辽双方这一次都是拿出了足够的耐心和“诚意”,他们这一次的“友好协商”一直持续到了这年的十二月,可最后却是一点成果都没达成。
在此期间,不但是双方的谈判代表在谈判现场反复拉锯,而且两国的军事人员也是摩擦不断,最严重的一次摩擦甚至是让辽国方面出动了一支万余人的兵马直接跑到宋朝这边来强行拆墙。在每次流血冲突发生之后,双方的谈判代表再又介入此事,明面上说是要解决问题,但实际上却又是一番相互指责的口水战。
终于在这年的十二月,萧素再没有了耐心,他对刘忱和吕大忠扔下了一句狠话:“既然我们谈不拢就算了,我这就回去复命并奏请我们的陛下重新考虑如何解决双方的边境争端,到时候自会有别人来跟你们谈事!”
萧素这话里明显有军事威胁的意味,但宋朝方面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就在边境各处加强防御以防备辽国人突然大举南侵。不过,这其实是有些多虑了,辽国皇帝耶律洪基这一次根本就没想过要对宋朝用兵,甚至于我们通过史料都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对此次的边境纠纷就没怎么上过心,但宋朝出于自己长期的“恐辽”情结却对辽国人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
我们如今有句玩笑话叫做“认真你就输了”,这话用来形容此时的宋朝和神宗皇帝再合适不过。耶律洪基就只是想逗一逗你宋朝的皇帝,可你赵顼却以为人家是要取你性命,于是你把自己搞得浑身紧张且汗流浃背,但最后人家却是哈哈大笑飘然而去。遗憾的是,这就是弱者心理,而这种病还没法彻底根治。
诚然,赵顼是个很有抱负的皇帝,他在西夏人和吐蕃人面前可以表现得英勇神武,但在辽国人面前他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这倒不是说只要辽国人一声吼赵顼就会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只是说赵顼一旦想到宋辽开战便觉得最后吃亏的肯定是宋朝。按理说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赵顼不该有这样的心态,可事实上他确实如此,至于原因恐怕还是家族的基因和历史在作祟。
自赵光义开始,宋朝的皇帝对辽国的畏惧是一代更比一代深。赵光义虽然被射了两箭但他对辽国是一万个不服,赵恒虽然害怕辽国人但却勉强还有敢于一战的勇气,到了赵祯这里就开始变味了。仁宗陛下在位时间最长,对辽政策也是始终坚持“舍己为人”的原则,只要辽国人不要土地,其他的什么都好说。说到底,这其实就是畏敌和畏战情结,但这个事你要换种说法就成了万世美名——生命至上,仁德宽厚,不忍见两国百姓生灵涂炭。英宗?此人不说也罢,到了神宗这一代,他对辽国的畏惧在仁宗的基础上又加深了一分,而这也是他从根上就带出来的毛病。
试想一下,如果你的家族历代相传都在说一个鬼故事,而且你最骁勇善战的那一位祖宗还曾经被那个厉鬼差点一命呜呼,那么在这种传统和氛围下长大的你会如何去看待那个厉鬼?你会认为你比那位一直都对其敬若神明的祖宗还厉害吗?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汉武帝刘彻在初登帝位时会自认为他比刘邦强吗?他会觉得自己有必胜匈奴的把握吗?要知道当年只是一个胎死腹中的马邑伏击战就已经让他的心时刻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刘彻尚且如此,那么赵顼又岂能不在辽国人的马刀面前暗自发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