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这首诗好在哪里？

今天简单聊一下李商隐的两句诗，非常有名的：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这是一首悼亡诗。是他妻子死后，妻子的哥哥，还有妻子的姐夫，喊他去喝酒，他不想去，就写了这首诗。前两句叫：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谢傅”是谢安，比喻他的老丈人王茂元。他说，之前在这个家里，我是最小的女婿。现在把女婿叫来聚聚，喝喝酒，听听音乐，但是我不想来。这里的“属”，是聚集的意思。檀郎是女婿。下面就是非常重要的两句：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再也没有人的地方，帘子垂在地上。这一句非常好。好在哪个字呢？“更”。“更”表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等待着有人掀开帘子，但是没有，帘子始终垂在地上。通过“帘垂地”写出了“更无人”。为什么没有人？人死了。他的妻子，死了。

他的妻子生前，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掀开帘子，但是从某一天起，这个帘子再也不会被她掀开了。再也不会从帘子中间，看见她突然地出现。我们注意，帘子在这个地方很好。因为如果没有帘子的话，人不是突然出现的。离得远的时候你就看见她了。但是，有了帘子，人是会突然从帘子后面出现的。

而且在妻子生前，李商隐就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妻子从帘子后面出现，所以他现在没有办法放弃那种幻想，总觉得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帘子突然闪出一道缝，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但是，再也没有。所以叫“更无人”。

“更无人”和“无人”是非常不一样的。“无人”，它只是对一种状态的描述，它是一个时间的横切面，在这一个时间点，无人。但是“更无人”呢，它不是时间的横切面，而是死循环。同样的事情，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发生。这个事情就是没有任何事情。这一刹那，无人，下一刹那，仍然无人，再下一刹那，还是无人……一切都陷在这样的死循环里。只有帘子一动不动，垂在地上。为什么垂在地上，因为连一丝风都没有。李商隐写的这个悼亡，和别人还不一样，别人可能写，风吹开帘子，仿佛又看见你熟悉的身影，什么的，那不好，比较俗气。因为但凡你能回想到她，你的注意力是会转移的，你会短暂地忘掉她死了这件事情，你想起她生前的种种，甚至有可能笑起来，或者哭，那么，在笑或者哭，痛苦或者伤感的过程中，时间是在流逝的，像水一样缓缓流过去，但是，在李商隐这个地方，时间是凝结了。死了，定格了。而且在这个定格中又有一种无限的循环，永远不会出现。但它又不是单纯的、抽象的“永远不会出现”，而是“一刹那不会出现”这件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发生下去。这就是“更无人处帘垂地”。

下一句是“欲拂尘时簟竟床”。在漫长的死一样的沉寂之后，诗人没有办法忍受，他需要做些事情打破这种沉寂，打破这种“更无人”的死循环。于是他起身，开始随便清扫清扫灰尘。并不是真的有灰尘需要清扫。只是他需要打破这种“更无人”的死循环。所以他“欲拂尘”。“欲拂尘”的“欲”字也很好，实际上，他拂尘了没有？他还没有。他只是“欲”拂尘。他开始有了一丁点儿拂尘的想法，甚至他都还没有起身。而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簟竟床”。

“簟竟床”非常好。但我们先不说簟竟床，先说欲拂尘。你要注意，“欲拂尘”和“更无人”，它们是押韵的。“尘”和“人”，是一个韵部的。这在写诗里面，一般来说是大忌。大忌可能谈不上，起码是个小忌讳。就是，写七言律诗，七言律诗是个有点庄重的文体，你要在该押韵的地方押韵，不该押韵的地方，如果你万一押了韵——一般都不是故意的，这可能会形成所谓的“抢韵”，就不太好了。尤其是这个韵还跟全诗押的韵一样，那就不好。但李商隐这里，不能照那个方式看。“尘”和“人”在同样的位置，是连着两句的第三个字，“更无人”，“欲拂尘”，不仅“尘”和“人”押韵，连“更”和“欲”的平仄都是一样的。这就产生出一种特殊的效果，就是：“欲拂尘”好像是“更无人”的互文。从含义上来讲，也确确实实是这样。“欲拂尘”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该打扫卫生了，根本原因就是“更无人”，因为“更无人”，你才“欲拂尘”。你要打破这种死一样的寂静，无限的死循环。

然而，在你刚刚生起“欲拂尘”的念头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簟竟床。这太可怕了。“簟竟床”为什么可怕呢？“簟竟床”这三个字其实不是李商隐最早写的，是潘岳在他的《悼亡诗》里写的，他叫“长簟竟床空”，李商隐摘了他中间的三个字，放在这七个字的结尾。但是，李商隐用同样的三个字，甚至连次序都没调，出来的效果反而要比潘岳的原诗还要好得多。

“长簟竟床空”里面有一个难点，就是“竟”这个字，该怎么理解？你千万不要把它理解成副词，理解成“整个”的意思。席子铺满了整个床——那就不好了。铺满整个床有什么可怕的呢？潘岳那个时代的床，和唐朝李商隐时代的床，还有现在的床，都是不太一样的。不过没有关系，我们理解这首诗并不用太关心那些。我们最需要理解的，是“竟”这个字的词性，它的含义是什么？为什么说“簟竟床”。

“竟”是动词，和“帘垂地”的“垂”对仗。它的本义是，一曲终了。一个曲子，演奏完了，这叫“竟”，最终的最终，完结，叫竟。“簟竟床”好在哪儿呢？它仍然不是一个时间横截面，不是说你一眼望过去，床上没有人，那只是一个刹那而已。而是，从开始的开始，到最终的最终，床上始终只有席子。——你明白吗？这个时候，就不说床上没有人了。李商隐这里，用同样的三个字，比潘岳好在哪儿呢？

有两点。第一，好在他扔掉了多余的两个字。潘岳形容簟字，用了个长字，不管长簟还是短簟，李商隐把它扔掉，只留下簟；另外，李商隐扔掉了“空”，这一下子就非常高明了。我不再提床上没有人了。为什么？一是前面提过了。二是，既然是用典，潘岳的那首诗里面已经有了空字，我不需要再提了。“簟竟床”——这就是铁的事实，没有任何修饰和形容，没有任何评价。从开始的开始，到最终的最终，床上，只是一张席子。

你会发现它可怕在哪里？诗人之所以“欲拂尘”，他想摆脱的正是“更无人处帘垂地”的死循环，结果“欲拂尘”的想法，又再一次给了他致命的一击：让他再一次看到“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的证据。你会发现，帘垂地，是写无人；欲拂尘，还是写无人；但欲拂尘的无人实际上是包含了一丝希望在的，因为它里面有主人公的选择，有主人公要努力摆脱“更无人”这种状态所做出的行动——然而，在他的行动还没有开始，只是刚刚生起拂尘的念头时，“簟竟床”又给了他彻彻底底的一击，让他重新回到了更无人的死循环里。——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用，这也和末尾两句呼应，“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帘垂地、欲拂尘、簟竟床，这三个层次，都是在写“更无人”，通过一正、一反、一合，把“更无人”的“更”字给写彻底了。从开始的开始，到最终的最终，无论你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人已经不在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