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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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高桥下空坐,路过的车辆驶过我的头顶。桥不光连接路的两端,也将车与我隔开。我应该感谢桥,哪怕这里并不舒适。混浊的风声灌进耳道,夹杂了别的什么声音。说不清是汽车在呼啸,还是轮胎轧得马路尖叫。经过桥面的阻隔,噪音也显得柔和。所有声音在组成桥的钢筋水泥间反复碰撞回响,搞得时间像停了一样。我喜欢这种反复,在反复里,我能拥有逃脱时间的错觉。只要不是重复的人声,万物的回音都非常迷人。
空气穿梭于水泥桥柱之间,掠过我裸露的小臂和面颈。比起旷阔的四野,桥柱间略显拥狭,我完全理解风在此处想要加速通过。当凉爽的感觉消失时,我便知道这阵风已经离开。风向一直在变。先是我额前的刘海被吹乱,接着我后脑的头发又覆上颅顶。我抗争了几次,意识到这是徒劳后,便不再整理头发,也不再搭理风。尽管如此,风中的若干气流,还是摩擦着我的鼻腔,进入我的肺部。它们混着汽车尾气、泥土的腥味和岩石被阳光炙烤的气味,说不清哪种味道更突出。我还辨认出一股似有若无的烟熏味,或许附近有什么工厂。
我的全部感觉构成了时间流逝的标志,这就足够了。不需要钟表,不需要铃声,不需要观察日影,不需要谁提醒。摆脱了这些丈量时间的标尺,我好像就不太容易紧张。仅有此时,所有实感都失掉目的,只是随时间流动。这种状态当然无法永远持续,但此刻我已心满意足。
如果有过路人远远地看见我,他会以为那是某个流浪汉的轮廓。我穿着宽大的浅灰色短袖和同样不合身的黑色校裤,新剪的短发乱蓬蓬的。更重要的是我所处的位置——桥下的荒地通常是流浪者的地盘。这种误会是很可爱的。在大人对我的各种期望里,没有流浪汉这个选项。他们把我的人生规划得非常复杂,用他们的话来概括,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看他们信誓旦旦的样子,谁都会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生信条。现在,在过路人的眼中,我可能正成为父母老师期待以外的人,毫不费力。这么想,我便觉得在桥下的几个小时很有意义。
流浪,听上去就像自由本身。可真正的流浪汉不会这样想,要是有人以百万支票相赠,流浪汉是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逃离的吧。如果谁送我流浪体验券,我也会感激涕零的。再往后,流浪汉厌倦了富足的生活,重新认识到无所事事的吸引力;我则开始怀念学校,连同作业、考卷和老师的责罚一起喜欢。但那是往后的事情,现在,我就需要这么一个挣脱的机会,好让我喘口气,暂时只和自己相处。
我来这里还有其他的目的,可太早完成的话,我就不知道如何面对剩下的今天了。那些稿纸,我也不想这么快烧掉。刽子手会立即执行判官的命令,可我根本不想成为前者。书包横趴在地上,但也紧贴着我。这是一种被依靠的感觉,就像我跟书包相依为命。但书包并不重要,要紧的是里面装的东西。密密麻麻的稿纸此刻齐齐整整地待在我的书包里,像即将夭折的新生儿。我只能陪伴它,在它的弥留之际。
判官们还在学校里,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吗?一想到班主任手脚忙乱地打电话,我就觉得滑稽好笑。我并不想惩罚老师们,他们也还没有坏透。但明天我就要顺从地生活了,这会儿让他们心焦也是应该的。这种想法令我的双脸微微发热,一阵一阵的,几分钟后才褪去。
胃像被抽空了那样收缩。我在纪律委员的作文里看到过一个比喻,他说自己“吃得太饱,胃被撑开,像爆炸一样疼”。我不太喜欢他的写法,爆炸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过度饱腹则会让人难受至少一个小时。过量的食物挤压着胃壁,就像气球膨胀到临界值。腹部的压力和食物的重量让人只想坐下,或是躺着,等待胃壁的张力减小。要说痛感,其实肚子空空也很疼。胃酸一直舔舐着胃壁,妄图进行自我消化。腹腔里要么多了一只无形的手,时而抓挠,时而揉捏;要么多了一根隐形的针,断断续续、不分深浅地扎刺。我现在没法跟人分享饿肚子的感觉,纪律委员大概也不在意这些。上次他找到我,是要请我帮他改改作文。我有些受宠若惊,但对他写的东西,我实在无能为力。原本他满脸堆着笑,听到我拒绝后,眼神就黯淡下来。我本来觉得没什么,失望也是人之常情一种嘛。直到昨天,我才隐隐想到,当时他吊着的嘴角或许是在计较。
带来的面包还剩半片,这本来是今天的早餐,可我不敢吃完,一直留到现在。我揪下小半片放进嘴里,像面包永远嚼不完那样咀嚼。我从来没觉得原味吐司这么好吃。面包被口水濡湿后,淡淡的甜味就开始在舌尖散开。每当牙齿咬合,麦香就在我的口里溢出,漫到鼻腔。生物老师以前讲过牛的反刍,我当时觉得有点恶心,如今好像能理解牛的幸福了。我把剩下的面包放进包里,又喝了一大口水。在等待面包在胃里被水泡涨的时间里,我感觉好多了。
真想躺下来,可沙石地太硌人了。我刚来时,还要踏过一大片石头滩。说是滩,可压根没有水的踪影。石头们形状各异,大小不一,尖硬的棱角隔着平底鞋抵触着我的脚掌。我走得有些狼狈,尖头朝上的大石块是容易提防的,而那些嵌在石头之间、底下却悬空的平板石会害我踩空陷下去。
石头滩并不是平的,这么说很像在讲废话,我想表达的是,石头滩是有坡度的,桥下的边缘处就是石头滩的最低点,也是它的边界,再过去就是沙地,仅有一些细小的碎石、土块散落在那里。中午的太阳很猛烈,石头地又寸草不生的,自然而然地,高桥下的阴影吸引了我。进入这片阴凉地,沙地的坡度陡然升高,坡的最高处连接着桥墩。我弓着背爬上去,中途甚至手脚并用。最终我靠着桥墩坐下,一开始我抱着双腿,几分钟后我便双手撑地,将两条腿向前伸开了。
我判断这里曾经有河流经过。从这里往石头滩望去,可以明显地看出河床的形状,像一个扁扁的字母U。地理老师讲过U型河床和V型河床,看来我完全听懂了,而且能够运用到现实中。我只是不擅长考试而已。至于水消失的原因,我还没有想到合理的解释。假如这里还有河流,石头也不会这么有棱有角的。可一旦从跋涉的动作中抽离,单用眼睛观察:整片滩地的线条流畅,那些凹凸的棱角被压平了,成了刻画石头的轮廓线、阴影面。明明每一块石头都生得奇形怪状,此刻却都能隐匿于开阔的滩地之中。我羡慕它们的心安理得。
当我把手从地面收回时,灰尘和沙石已经嵌满了我手掌的纹路。我拍了拍手,想把灰和沙蹭掉,而沙砾已经在我手上留下一颗颗连续的深浅不一的小圆印子了。抬起头,我看到桥的背面有瓦楞纸那样的波形纹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时抬头,可能只是下意识想仰脖子。还好老妖婆不在这里,否则她一定要质问我为什么不看黑板,反倒抬头看吊扇。谁也猜不到她管教学生的理由,在发现学生缺点这方面,她的发散性思维无人能敌。她的公开课,全班都不举手,除非她点名叫我们发言。下课了,她就跑到外面说我们班的学生太乖了,就是上课木木的,不活跃。低头时,我注意到我的手还是脏兮兮的。灰沾上就轻易拍不掉,印子留下就会持续存在。这种道理,老妖婆不会懂。
当风拂过我的左脸时,那股烟熏味忽地变得明显。几乎是同一时间,下眼皮开始不自觉地跳动;仿佛有毒虫叮咬,眼球也感到刺痛酸胀。泪腺受到保护机制的启发,随即分泌出温热的液体,浸润了眼眶。
2
五十个人,少一个,四舍五入还是五十个人,我不必着急回去。从扮演流浪者的兴奋中脱离以后,我发现自己也很像一个逃犯。这两个身份离我并不遥远。在地球上,由于存在重力,坠落总是轻而易举的。俗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要是某天哪个人想跳下来,一定会摔得很惨。
如果不是黄色警戒线的拦截,谁都会以为那不过是教学楼的出口之一。巡逻的保安也没见证第一现场,茂盛的绿化刚好成为伤者的掩体。最有可能发现他的是一个低年级值日生,在她拎着拖把从拐角的水槽绕出时,校服就在远处灌木丛之后若隐若现。几分钟之后,三楼的某个同学来到走廊拍黑板擦,粉尘飞扬弥漫时,他正偏着头;直到他检查拍好的黑板擦时,才看见楼下半截歪斜的身体。好在一楼的地砖都是灰蓝色,无论什么颜色的液体洒在上面,渗透了,都只显出深黑色的水渍。大约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伤者就成了死者。教职工们都如临大敌,学生们被封锁在教室里。升旗仪式、课间跑操被全部取消,改成安全教育。
“我们跟你一样,谁都没有亲眼看见这件事发生。”当我终于克服高烧,回到学校上课时,同桌把前一天的细节汇总,讲给我听。最痛苦的过程被浓缩为五个字:“有人跳楼了。”余波和涟漪则被不同视角的传闻填充,夹杂了揣测和推断。传言里补充的细节听起来很真,可终究还是像一个生动的传言。上课时,再没有老师提起过这件事,仿佛昨天和平时并无不同。我等了一个礼拜,没有一家本地报纸报道。那个同学好像选择了一种最出格的方式反抗,却落得像他从没来过似的。
唯一变化的是,校长终于放弃在放学路上蹲点了。这也许可以证实传言的部分正确。这个中年男人每年都要更新他的工作计划,以我们为实验对象。我入学前他还明令宣告高中生只能用老年机,去年他就大肆鼓吹智能手机可以提高学习效率。今年他倒是没什么声响,只是开学后我们注意到他会在放学的路上闲逛。他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细小的眼睛,谁也没法在五米以外看清他目光的走向。如果有人胆敢在走近后直视他的双眼,并且一言不发,就会接收到他的回瞪,亲历者给出的评价是“看得人心里发毛”。半个月后,几对学生的地下恋情曝光,被要求立即分手、写长篇检讨。还有同学看见校长像抓小偷一样追结伴回家的男女同学,“他步子迈得超级大,都不怕西装裤崩开。”
据说校长后来专门在林荫小道围堵,他实在不该挑下午放学的时候,败了不少同学回家的兴致。如果他足够兢兢业业,最好从早上六点半开始蹲点。这样,在巡逻时,他就有可能和那个喜欢暴露下体的怪男人撞个正着。要是他能像抓小偷一样把怪男人擒拿,他也不会沦为学生们的谈资。
我好像坐得太久了,腿脚有点不听使唤。我在原地慢慢起立,麻痹从我的脚趾尖蔓延,覆盖了脚掌和脚踝,不知怎么地,我想起老式电视机的灰白雪花屏。在等待信号恢复时,我意识到自己没法走太远。差不多迈了九步,我便来到高桥下的另一端,继续走也是石头滩,也是一滴水也没有。应该说高桥截断了石头滩的延申,还是写石头滩无视高桥,反复出现?高桥不关心,石头滩不在意,人类的观察对它们都是误解。好在我们语言不通,不会酿成更大的错误。
在此之前,我所见识过最出格的行为不过是质问和吼叫。不醒,是他让我们以这个网名称呼他。他解释说,自己就是怎么也睡不够,像被什么嗜睡的细菌寄生了一样。学业和睡眠,他无法兼顾,原本他计划每天十点上床睡觉,但作业题每天都在挑战他的底线。到底是他听从了身体的感召,开始光明正大地在课上昏睡。在日渐紧绷的空气里,只有他周身弥散着松弛。老师们对他提醒、警告、谈话、批评,他都是一笑置之。不醒坚持得够久,老师们终于对他打瞌睡习以为常。从这时起,“不醒”不再是单纯的网络昵称,而是成为某个拥有实体的象征。
新来的英语老师不了解情况,在第四次发现不醒的消极作为时,她一改之前的温柔态度,要求不醒罚站,“给我站到清醒为止!”我们相信不醒当时真的很困,连年级第一都说自己那几天必须熬夜才能完成功课。不醒不负众望,站着睡着了。我们齐声朗读一篇英语课文,各种音色——清脆的、浑厚的、介于两者之间的——杂糅,合成一段统一的、失掉平仄的念诵。英语老师把课本摔得震天响地,平淡的诵读才戛然而止。第一次,我们得知,在变声期的男生原来可以发出尖细嘶哑的咆哮。吼叫凝聚了不醒刚刚在睡眠中积蓄的全部精力,他的肺活量有限,在最后一丝气息也被情绪驱逐出体外之后,他自顾自坐下来,抱住低垂的头。这种原始的抒发方式难以被现代的文明人接受,一场对峙在所难免。
“我要睡觉!”
“神经病!”
“凭什么不让我睡觉!”
“你简直不可理喻!”
不醒声嘶力竭,英语老师面红耳赤。两个人不假思索地表达,直白真诚,流利顺畅,同桌说,他总算在外语课上领略了语言的魅力,我则对不醒肃然起敬。这天以后,不醒就没来过学校,传闻说他休学了,第二年他也没来,传闻又说他转学了。
我也即将成为传言中的人了。我离开得悄无声息,同他们搞出的动静相比,我的出走不值一提。与他们不同,我还会回到学校,回到老师和同学之间,除非我在这里遭遇不测。说起来,桥下隐蔽,倒是不引人注意。水泥桥墩高大粗壮,也是绝佳的掩体。桥面传来的噪音也基本能覆盖其他杂音。谋杀案在这里发生,完全是可能的。但为了继续待在桥下,我不敢细想。
那些方法,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每次,点燃引线之后,我都及时将其浇灭,因为快感只存在于引线烧尽之前。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在知晓那个坠楼的传言后,设身处地地,构想其中的某个瞬间。天台的风光很好,整栋教学楼被我踩在脚下。我掌控了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任何事都成了琐事,他人、情绪全和我无关。我俯视着地面,好像也俯视自己的魂灵。
但这种放弃的念头只在虚构的假象里显得迷人。一旦跳下去,在我生命里仅剩的几秒钟也会全部失控。在我丧失全部知觉以后,全然无关的人,俯视着我的尸体。而我无法阻止那些相关的人,竭尽全力思索我生前的细节,费尽心思揣摩细节里的关联,分析出另一个我。
更早一些时候,我还想过死亡。是“死亡”,不是“寻死”,我那时只把死亡当成纯粹的生理现象来思考。它离我足够遥远,思考它,很能满足我那颗早熟的虚荣心。在学校组织心理测试时,我自信地勾选了“我曾经思考过死亡”这个选项。心理课老师把我们几个同学叫去谈话,我才知道我们的心理出了问题。被人觉得“有问题”的滋味不好受,为了让心理老师觉得我正常,我每次都在心理测试里,收敛自己诚实的美德。这没什么,考试时违背心意答题都是常有的事。我还记得小学考试的一道题,让我们从三个词语里选出不认识的一个。只有我最单纯,走上讲台问老师:我全都认识,不写会怎样。老师说:会扣分,因为你空着。我再回到座位上,挑一个写上去。考完试,同桌笑我蠢,“谁会跟分数过不去?”
但我做过最蠢的事,是当一个符合大人想象的小孩,成为一个顺从的假人。现在,如果要从假象里挣脱出来,似乎只有那种放弃的念头能彻底实现我的愿望。
又有几辆车驶过我的头顶。我抬头,盯着瓦楞波形的桥背面。那些噪音听起来和缓的原因,不是由于桥面阻隔,而是因为桥柱足够高大。如果是那种低矮的桥洞,这些噪音只会在狭隘的洞壁回弹,粗暴狂乱地冲击鼓膜,试图让人的骨头打颤,让人的内脏收紧,恐吓说它们要震碎脑内的神经。
不知道是第几次,一张不存在的、扭曲歪斜的、静止的脸,紧贴地面,出现在我眼前。
我只能呼吸,同时放任侥幸膨胀。
3
我好像渐渐能够掌控这个世界的音量,或者说,我找到了身体内外的某种平衡。和缓的呼吸声并不妨碍我留意高桥上的动静,浓浊的风声也不会让我忽视心脏或脉搏跳动的音量。如何感知环境的变化完全取决于我的选择,敏感或者麻木,此刻都不分对错高下,在这里,我可以听从自己。
石头滩上是寸草不生,野草都挨着桥墩长,狗尾巴草也混在里面,我盯着它们发愣,它们大概也能察觉我的目光。我和狗尾巴草们一起驼着背。亲戚们每隔一年见到我,就要说我长高了,这时我就记起来要挺胸直背。成绩排名出来后,一撞上班主任的眼睛,我又想驼背。成绩每月更新一次,亲戚一年才见一次,所以我驼背的日子要更长久。
思绪游离间,眼前的狗尾巴草竟越长越高,最终变得有芦苇那样高大。我站起来,恍惚间听到汩汩水声,看到某个伫立不动的背影。我感到心安,知道自己还保留着小时候凭空想象的习惯。关于谋杀案的臆想早已被我抛到脑后,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全。
地面开始流动,脚下土地的质感变得粘稠。沙砾凌空扬起,上下浮动,环绕在我的膝下。我尝试行走,空气竟有了明显的阻力。沙子随空气灌进了裤腿,宽大的校裤像被充气一般肿胀,片刻又瘪下去,贴紧我的小腿。沙粒将布料和皮肤隔开,吸附着两面。我向后退了几步,悬浮的泥沙竟也缓缓升高了。渐渐有扬起的泥土掠过指尖,又有沙子摩挲手背,轻轻柔柔的。没有风,空气也不浑浊,每一粒尘土都清爽独立,似乎静置后就会沉淀,但它们上下翻腾,没有要安定的意思。
我拎起裤管,一些沙漏出来,又有新的沙子混入。为什么还不离开?泥沙已经漫到腰际,而我似乎还在等待。沙、泥、尘,静静漂动,按颗粒大小即可分辨,越往上,越稀疏。我抬起手,将颗粒挥舞,空气瞬间有了形状。我痴痴地注视,沙土们起先快速移动,疲乏了,就放慢脚步。悬浮的尘土,绵延,至我目力所及。那个背影消失了,潺潺的水声却清晰起来。我才注意到之前耳朵没有捕捉到一点声音。四下只有水声,但石头滩没有一滴水。
好像有谁推了我一下,我打了个趔趄。像触发了契机,我忽然有一种心神清明的感觉。真的应该走了,我想。但身体依然伫立不动,连呼吸似乎也保持原来的频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一点情绪。离开。我集中心力,想调动双腿,同时准备摆脱这种奇诡的镇定。双脚几乎是一起离开地面,几秒钟后,我看到一只鞋子漂浮着,和我的肩膀持平。
快上来!快上来!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凉气从胸间扩散开来,那种浑身轻盈的感觉被置换了,我开始下沉。那只光脚率先接触地面,滑溜溜的,令我想到泥鳅的背脊。这些泥沙是什么时候盘旋到我的头颅之上?一个回应也没有,这下真的什么也听不见了。稀疏的、离散的尘沙,升高,在我眼前垂下一块附满颗粒的尘帘。我还不死心,仰着头四处张望。颗粒的无数间隙连结,像一片布满裂纹的透明玻璃。几秒钟后,我终于透过巨大的空气玻璃,分辨出那个身影:上半身短袖,下半身校裤。她已经爬到高起的岸边,正向我挥动双臂。我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活下来了。那只丢失的鞋子也漂得很高,并且正离我远去,我眯着眼盯了很久,看清了,是一只样式古老的深蓝布鞋。
另一块漂浮的石头落下来,离我的两眼越来越近,我感受到它不容置疑的态度。
眼皮热乎乎的,有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眼睛。猛地一抬头,脖颈处的筋肉释放出酸胀感。晕眩仅仅持续了一秒,面前的一切都清楚起来。我仍坐在干燥的泥沙地上,两膝间是一张语文试卷,被手臂压皱了,中间挤出明显的折线,是被大腿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大截红印,大概脸颊附近也有一片能够重合的印子。胸口还是闷,大概是上半身弯折太久的缘故。眼球没有受到压迫,轻松多了。嗝——那团在体内淤积已久的气体终于从我的喉间夺路而逃。每次我低头趴睡,醒来几乎都会打嗝。
还是觉得眼睛刺剌剌的,我下意识伸手去揉。额头上湿漉漉的,全是冷却的汗。
对于睡眠的内容我还有印象,可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想不起来。试卷出现得很唐突,我甚至记不起是如何拿出它的,也想不出是出于何种原因。反正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索性好好回忆罢。
出于某些考虑,我把手表落在了教室。我带了笔袋、几支笔、打火机、一沓写过的稿纸和几张全新的白纸。这就是我原本打算放进书包的物件。但我习惯把同一科目的东西放在一起,可能语文试卷就这么被夹带着放进包里了。一定是我刚才翻看书包的时候发现了它,不合时宜的出现,总能勾起人一探究竟的欲望,我拿出试卷,但困意袭来,我就把卷子垫在腿上睡着了。这种解释应该是合理的,只是我确实想不起睡着之前的事了。
我把卷子翻过来,看到标题的标注,是一张高二的语文试卷,那就是去年的卷子了。我又把卷子翻回去,琢磨自己之前在看什么内容。折痕陷落的那一面印了阅读理解,是芥川龙之介写的《尾生的信》。我想到梦里那只深蓝的古老布鞋。一切都说得通了,这文章就是梦的由头。我和尾生的处境只差了一条涨潮的河。
我好像对这篇阅读理解印象很深,大概是那段时间的考卷选的文章都很无聊,偶然碰到这篇由日本作家改编的中国典故,害我差点在考场上跟着故事神游。
老师上课讲,这篇文章既可以从忠贞爱情的角度理解,也可以从诚实守信的角度解读。我就是这么回答的,最后一道分析题拿了满分。其实我在心里是把它看成一篇信念小说的,那个令尾生等候的女人,我将其看作意象,尾生全部的欲望或者最大的理想,具象成他痴等的恋人。可我没敢写上答题纸,考卷不需要这种答案。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这是典故的呈现,言简意赅,只记述事情的表象。那个日本作家也运用了相似的手法,略过尾生被水淹没的过程。总之,尾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掉了,似乎甘心,也凛然。文学里的留白,透着点诡计的味道。作者以旁观为由,隐去部分细节,或为营造高深的意境,或为增强结局的落差。追求智识的人,都渴求从文章中获取些什么,或希求借助典故表达些什么。这都无妨,问题在于,有一群出题人非要划分出标准,区分正误。我一直认为,阅读理解是一种很暴力的题型,它以分数胁迫学生在短时间内概括出文章的精妙之处,学生们为了分数低头,要么背好固定的答题模板,要么在考场上乱答一气。前者的思维渐渐变得和答题模板一样简单,后者要么失掉了得分的机会,要么瞎猫碰上死耗子,尝到了误解和投机的甜头。
我坚信尾生死于嘈杂。水拍打岸边,拍打水,拍打他。一些水流进他的耳道,被耳膜阻挡。气泡从他的口鼻里漫出,咕噜咕噜。直到水灌满他的气管和肺部,他终于成了一个盛水的容器,水在里面晃荡,容器怎么会听不见?
只是在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是一具静静的尸体,没法表达,没法抒发。
我站在桥下巨大的阴影里,看水没过尾生的头顶。
4
我来这里是要烧掉一沓稿纸,同时和某个自己告别,时限是明天之前。打火机就在校裤口袋里,我把稿纸从包里拿出来翻看,又放回去了。现在我握着笔,准备记录过去的日子和剩下的今天。
誓师大会上,年级组长说,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身后有一群老师。他们站在正确的高台,指挥我们。可我们不是军,也不是马。越是听到这种话,我越是消极。他们把高考比作战场,把笔比作武器,把做题比作训练,把小测验比作突击检查,把模拟考比作实战演练,把什么都搞成战场,生活就只剩下硝烟。硝烟散去,桥下坐着一个逃兵。她似乎并不担心明天要接受审查,她只是偏着头,望着灿烂的天。
太阳还荡在半空中,炎热赋予空气可视的形态,它们在明亮的石头滩上轻轻震颤。我坐在阳光照不进的泥沙地上,盯着巧合发生之处——光影的分界线恰好和沙地、石头滩的交界处重合。我看得入神,没注意到其他的景物正迅速缩小。清晰的分界线宽大起来,组成它的色块不再单一,边缘本身也获得了边缘。那不是什么光影分界线,而是一片明暗交错的狭长区域。对于这片区域来说,我太庞大了,以至于我只能以肉眼分辨出那条线。我陷入淡淡的讶异里,讶异于它恰到好处的割裂感。
这边是灰蒙蒙的沙石地,那边是明晃晃的石头滩,直白可辨,只需要正确的时机和一双眼睛。大多数时候,我的生活都被考试和作业填满,眼前这种清晰的实景通常离我很远。我被驱赶着爬上摇摇欲坠的人梯,攻克形形色色的题型堡垒,为记不住的知识点紧张,为无用的努力迷茫。和朋友一起在街上走,我常常成为那个倾听者。比起主动开启一个话题,仅仅给出回应似乎更简单。我不清楚那句“莫讲闲话”的教导从什么时候离开了教室,时时在我耳边周旋。一些公式、历史年表有时会突然干扰我,没来由地,好像就只想提醒我记性差。近日温习的功课,我常常忘,稍久远一些的,初中、小学、幼儿园的记忆好像也所剩无多,比如教学楼的大致轮廓,无法配对的名字和脸。或许我只是无暇回忆。小学同桌的那些话倒是常常在我脑海里播放,里面有很多是不入流的脏话。他曾经对着我开口骂道:“他妈的,真不公平,老师总给你好脸色看。”我当时认为他是个偏激的白痴,但现在,我相信那是他在很真诚地表达自己对我的羡慕。或许他比我更早看清真相。作为班里偏科的差生,我如今也能随时领受不同老师的差别对待。老师们还是喜欢围绕集体荣誉、团结友爱之类的主题进行讲话,他们把讲话和行动分得很开,不然,他们就不会发明成绩排名那种表格。从第一次月考成绩下来以后,班主任就习惯用鄙夷的眼光看我,除了两个礼拜前,我在市里的征文比赛拿了奖,她破天荒对着我笑。考上这所重点高中,亲戚们都祝贺我。我也得像他们感激学校录取我那样,感谢学校,没有它,我也不知道自己就活在割裂里,还以为事物的另一面是传言,是情节。
要么,就是我的问题,过剩的青春期荷尔蒙让我轻易失控,整日耽于胡思乱想。
有那么五分钟,桥上没有车辆经过。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我没来由地心虚。好在之后车子们来了,这喧嚣来得及时。但我在桥下的嘈杂中,又清楚地听到太阳穴附近血管突突狂跳的声音。什么都没发生,一切照旧。
什么都没发生,大家继续!纪律委员喊道。切——,几个男生嘘声,第二声调发音,尾音拖长。大家哄笑起来,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所有人都回想起暂停之前的思绪、话题和行为,喧闹理所当然地顺势发生。小神童继续给我讲数学题,他讲得比班主任更好,几乎所有的题,用他的算法都能在几分钟内解出来。连我这么笨的人,都能经他点播开窍。小神童名叫林晖。我只敢在纸上叫他小神童,在班里,没有男生搭理他。男生们当面叫他的大名,背地里叫他小四眼。体育课上,男女生分开,小神童和男生们分开,男生们在1号、2号和3号篮球架下运球、投篮、怪叫,小神童坐在6号篮球架下,不知道在行注目礼还是在发呆。他不孤僻,但似乎安静的人从来就是被忽视的。
托小神童的福,我总算在自习课上把作业写光了。我无以为报,只能请他吃颗糖,附加口头感谢。放学后,我们互道再见,各自走回家的路。这是礼拜一的事。
昨天下午,班主任又占我的自习课找我谈话,我想不出有什么好聊的,这学期我有好几次够上了班级平均分,每天踏踏实实听课、写笔记、复习,还牺牲看课外书的时间补习数学,她还要找什么麻烦?
刚进办公室,我就被两道激光射线中伤,光源是班主任的眼睛。
“最近的作业都是你自己写的?”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眉头却皱着。“自己写的。”“上课都听懂了吗?”“听懂了。”头一次,我能大大方方地直视她的眼睛。
“你跟林晖是什么关系?”
我像噎着了一样,不知道班主任是什么意图。 她轻笑了一声,说:“礼拜一的自习课,有同学反映你影响纪律,一直在和林晖讲话。”“我在问他压轴题的解法。”“是吗,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你们俩这学期好像走得很近。”“为了提分,不懂就问,这是老师说的。”“你也可以直接来问我。”我真想回敬她:您拿大学高数讲高中题真不怎么样。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老师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呢?”没等她说话,我接下去说,“我想知道那个同学到底说了什么,有什么证据。”班主任不慌不忙地说:“你别多想,以后还是要注意纪律问题,别影响了其他同学。”我愣在原地,下课铃响了,像当头棒喝。
岩浆在我的血管里流动,似乎要冲上我的头顶。我朝着对面的石头滩呐喊,妄图盖过头顶传来的杂音。四面传来零散的回声,终于又被汽车的呼啸、马路的尖叫覆盖了。还没结束,喧嚣不止打算让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它还在继续吵闹,像在宣示主权,
“那个小说,你还在写吗?”我怎么也没想到,下一次谈话就发生在20分钟以后。我不想回答,我只是盯着她,像她从前看我那样。她收起平时的目光,低头翻阅某本作业本。“老师呢,还是希望你能分清轻重缓急,爱好是爱好,跟高考不能比的。”她又在说正确的废话。我一言不发,陪她浪费时间。就在她抬眼的瞬间,我意识到这双眼睛才是她管教学生的利器。平时她像看贼一样看着我,让我落进不必要的内疚里;现在,她抬高了眉毛,眼周的皮肤舒展开来,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瞳仁的颜色,深棕的,泛着清澈的光。她的嘴向上抿,看上去像在征求我的同意。但那些话分明是命令。我盯着她额头皱起的抬头纹,褶皱间有油脂反光。在我应声以后,她又对着我笑了,大概上节课的谈话就该以我的顺从为结尾。
小神童告诉我,高考数学没什么,无非就是对着题型套模式而已。我就佩服小神童这点:他总能深入浅出地讲出要诀。什么都要模式,连自我介绍也要模式。除了讲名字、出身学校、兴趣爱好,最好再介绍你的性格特点。要是像我一样摆酷,说个名字就坐下来,就等着听老师的长篇大论吧。听他们给你说,内向有多不好,有多吃亏。实际上,我只是觉得那样讲太无聊了。为什么就不能说个名字,然后慢慢相处呢,我们明明有整整三年。
老师们没时间想这些,他们忙着备课、出题、教学、监考,还得站到正确的高台上,指挥我们。那些话一句一句地反复出现:
你这样内向,将来走上社会,是要吃亏的。
要学好习,首先要预习,然后认真听课,听课不能干瞪眼,笔也要动起来,哎,不及格的那个,抬头看电风扇干嘛。找死啊。
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怎么努力都不过分。
写什么文章,你不看看自己的成绩有多危险。
老师希望你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轻重缓急,分得清伐。
太阳又下去了一点点,看天空其实分不清它的变化,但是那条光影分界线向我移近了。再跨一步,我就能踩在那个明暗交错的地方。或许,对于我来说,大人们走得太远了,以至于他们为我准备的建议,听起来那样高深莫测,做起来又难于上青天。
我祈求那些重复的人声快点消失。
5
白昼漫长时,太阳就像不会落下那样赖在天上。人相信了,才会在黑夜来临时猝不及防。公路边的路灯并未按照我设想的那样亮起,打火机成了唯一有可能实现的光源。
这一觉睡得更久,以至于,我从闭目的漆黑中醒来时,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置身何处。黑暗隐去景象的细节,好不容易熟悉了的地方,又重新陌生化了。在眼睛适应乌漆中残存的光线时,回退的记忆归巢。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及时摸到了装着打火机的裤袋。我掏出打火机,把它握在手里,大拇指钦下,像扣动扳机。黑暗中生出飘摇的火焰,大拇指周围迅速升温。火苗趋向稳定,只是边缘还显得犹疑。
我把那些稿纸都拿出来,正准备铺开,风一吹,火灭了,纸头也乱了。我下意识拿书包压住蠢蠢欲动的纸,又去钦打火机的开关。摁了几下,火才打起来。我举着这支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型火炬,从沙地滑下,到前方的低地捡石头。奇形怪状的石头被我抛上沙地,有些落到了斜坡上,又滚落下来。我没数自己捡了多少块,等要爬上沙地时,手却酸得使不上力气。大石块被用来垒成中空的四方型,稿纸在正中铺开,用稍小的石头压着。我把这个石架搭得很宽,人要站进去也是可以的。
事项被拖到了截止期前,一切都将显得匆忙。一定要烧掉吗?我在心底发问。没有回音。那种毫无情绪的感觉再次出现了,上一次是在梦中被沙尘裹挟的时候。我的手自顾自用打火机点燃了那堆稿纸。在扑朔的火光里,稿纸的边角卷曲、蜷缩,由黄转黑。过了好一会儿,赤色的火星连着灰屑逃窜,轻轻爆出噼啪的响。一只脚踏进去,一小片区域的火被踩灭了,周围的火将它包围,另一只脚顺势也加入。两只脚都不愿再多走一步。
心中的重担,随着火中物的焦化,卸下了。
6
窗外刚才刮起一阵狂风,稿纸从桌上落到地上,被打乱顺序。原来是窗户没关。窗帘似乎是被抽离的风顺过去了,一半挂在窗外,一半荡在房内。试卷被教科书、参考书夹着,安然无恙。房间里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甚至听不到人的呼吸。
只是被叫出去吃晚饭而已,回到屋里地上竟已一片狼藉。爸爸妈妈后来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们是受我周身的低沉气氛影响。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女儿从回到家里就一声不吭。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经历了两次班主任无厘头的谈话。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这叫我如何开口?模拟考又要开始了,功课紧张得要死。把这种跟学习无关的事情告诉父母,又能期待些什么结果呢?在所有事情开始之前,我就已经累得提不起精神。
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我至今听从理智,每当有出格的念头,我就坐到书桌前,写一个故事。大概我本来就是个懦弱的人,宁可积压,也不敢顶撞。
老师们的话都是错的么?不尽然。他们只是想教会我们面对现实,我却不愿面对。
最后一篇小说草草收尾了。并不是由于时间的限制,而是我第一次在写作中感到厌烦。我在文字间,看到自己一部分反叛的人格,然而它从来没有出现在现实世界,替我争取到什么。它只是让我落进脆弱、敏感和痛苦之中。我还看到我浅薄的才能,预感它终将湮灭。
我在此停笔,收心,从明天起,我只会背书,做题,除了考试,什么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