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 一点古人的生活美学
最近读了一本讲中国式生活美学的小书，《长物志》。
这本小书的作者，是明朝末年的一个大才子，叫文震亨，文震亨这个名字，大家可能很陌生，但他曾祖父的名字你大概听说过，他的曾祖父，就是跟唐伯虎齐名的大书画家文征明，他们这一家子在明朝出了很多文官，像文征明做过嘉靖的翰林待诏，到了文震亨，他的父亲、兄长也都是当朝名士，生在这样一个世代为官的家庭里，文震亨自己却没做过什么大官，他一生的志趣，就是研究研究学问，琢磨着怎么过点有滋味的好日子。
当时在江南其实有很多这样的文人，像李渔，就是写了《闲情偶寄》的那位，李渔一生也是没有把志向放在官场上，他连科举都没参加，还有张岱，一天官都没做过，埋头写了一辈子的书。
但文震亨又跟他们又不太一样，像李渔、张岱他们在明朝亡了以后，还在清朝生活了很多年，李渔的《闲情偶寄》就是他在清朝时候写的，张岱是一直到康熙二十八年才去世的。
但文震亨这个人非常爱明朝，当时清军入关，北京被攻占了以后，明朝宗室在南方成立了一个南明朝廷，文震亨就跟过去继续在南明做个小官，到1645年的时候，也就是清朝的顺治二年，清军打到了苏州，文震亨又躲到了阳澄湖，后来清兵要推行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文震亨这个人非常有气节，当时就投水自杀了，但很可惜，没死成，被家里人救了起来，但文震亨当时死意已决，最后绝食了整整六天，被活活饿死了，可以说是骨头非常硬的一个文人。
文震亨最后留在历史里的，就是一本薄薄的《长物志》。
什么叫长物？我们经常说身无长物，意思就是说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长物其实就是多余之物，就像这本书里记载的山林、园林、酒、茶、画、花草等等，这些以世俗的标准来看就是多余之物，因为不能吃也不能喝，但放在生活里，又很雅致，能让生活有滋味，有审美。
走进这本《长物志》，看看中国过去有品位的文人是怎么生活的。
0要看当时人们的生活，就要先看当时整个社会的风潮。
当时整个明代的士大夫阶级，他们身上其实有一种非常浓厚的复古思潮，这个跟汉朝很像，汉朝的知识分子们注重传统，花费了巨大的精力整理秦以前的各种典籍，是因为秦朝的焚书坑儒，到汉朝的时候文化断了；明代的复古，主要是因为蒙元的统治，汉文化又断了，所以当时朱元璋一推翻元朝，就马上下令，“悉命复衣冠如唐制”，禁止胡语、胡服、胡姓。
这就导致明代的士大夫们都有一种怀古情结，有一种汉唐之思，用今天的话说，当时人人身上都有一个汉唐梦，这种汉唐梦在思想界，就是有一大批的学者，像李贽、王阳明这些大学者都提倡复兴汉学，还做了大量汉唐文学的考据；这种汉唐梦在生活在艺术上，其实就是四个字：以古为美，用文震亨的话说，叫“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就是说越古朴的，越靠近古人的越美，像当时很多有学识的人家，在大门前贴春帖，都必须要寻觅唐联中的佳句，要从唐诗里面找出好的句子来，贴在大门口，这样才叫有意境。
那么在明朝这样一种大的复古风潮里面，文震亨花了大半辈子做了一件事，他把当时江南文人雅士们的生活，包括他自己的审美见解，全部写了下来，这就是《长物志》，他写了整整十二卷，基本上把晚明时候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全部装进去了。
我们先来看第一卷叫《室庐》，他讲的是建筑，住处。
我们今天人住房子，都喜欢住在城市里，或者更有钱一点的，喜欢住在城郊的大别墅里，但明朝人最喜欢住在山里，他们崇尚山野乡居，当时流行一句诗叫“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是明朝文人都追求的最理想的居住方式，他们都向往在山里造一个小房子，冬来听雪，夜来赏月，多有境界啊。
但是住在山里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因为有很多现实的问题，住在山里衣食住行都不方便嘛，那怎么办呢？有办法，在城市里造园林，把山林造在自己家里。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江南园林最繁盛的朝代，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园林都是在明朝建的，像今天很有名的上海豫园，苏州拙政园、留园，南京瞻园等等都是在明朝建的。
像文震亨自己就是一个造园高手，他在苏州给自己设计建造的一个园子叫香草堂，据说设计非常有水平，当然这个园子现在已经没有了，看不到了。
其实过去建造园林都不是随便建的，园林里面是有很多讲究的。
比如窗户有讲究。
中国古典园林里面的所有窗户，都有一个统称，叫“花窗”，在江南园林里有一种花窗叫“空窗”，也叫“月洞”，其实就是在空白的墙壁上，凿出一种满月的形状，让外面的景色看起来就像一幅画一样镶嵌在窗户上，今天我们去苏州狮子林的“立雪堂”，在南墙上面，就能几个“月洞”空窗；还有一种叫半窗，墙只砌一半，上面安装窗户，一半墙，一半窗，很有意思，像苏州沧浪亭里有个景观叫“翠玲珑”，透过一排半窗往外看，就能看到窗外满院的翠竹，非常的赏心悦目。
台阶也有讲究。
园子门前的台阶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太低了不够雅致，太高了又显得过于威严，所以最好是不低于三级，也不要高于十级，而且台阶上一定要有肉眼可见的青苔，这样才更有古意。
还有栏杆也有讲究。
园林里最好要用木栏杆，因为石栏杆是道观、佛寺还有坟墓这些地方才用的，当然明朝栏杆的样式也特别多，有笔管式、锦葵式、波纹式、梅花式、波纹式等等十多种，我们今天去苏州园林，如果你留心的话，能看到很多这种雕刻在栏杆上的花纹。
除了造园林，过去的文人还非常喜欢干一件事，弹琴。
过去文人雅士弹琴，规矩就更多了，比如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不弹琴，在闹市里不弹琴，面对商人不弹琴，面对娼妓不弹琴，喝醉了不弹琴，做完房事不弹琴，没有洗澡不弹琴等等，规矩特别多。
所以过去的文人雅士，他们都有自己的专门弹琴的琴房，这个琴房也很有意思，按照文震亨的说法，必须要在琴房里埋一口缸，缸里面还要挂一个铜钟，这样弹琴的时候，就能跟琴声产生共鸣，我想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立体声音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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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长物志》的另一卷《花木》，文震亨讲怎么侍花弄草，也是顶尖的高手。
比如讲海棠。
大家可能都熟知张爱玲很有名的人生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shí] 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其实恨海棠无香的，张爱玲不是第一个，早在宋朝的时候，就有个叫彭乘的文人，写过人生五恨：一恨鲥鱼多骨，也就是鲥鱼多刺，二恨金橘带酸，三恨莼[chún]菜性冷，说莼菜太寒凉了，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巩不写诗。
还有包括明代的文震亨，也是恨海棠无香，但其实过去中国的海棠是有香味的，这种海棠叫昌州海棠，昌州大概在今天的四川重庆一带，在唐宋的时候非常出名，叫海棠香国，但很可惜，这种昌州海棠在唐宋以后就慢慢灭绝了，后世的文人都恨海棠无香，其实就是这个原因，如果海棠本来就无香，那又有什么好恨的呢？
除了昌州海棠，文震亨还给其他品种的海棠排了名：西府海棠为上品，贴梗海棠次之，垂丝海棠又次之。当然了，花草本身是没有高低贵贱的，这只是文震亨按照自己个人的审美意趣排的序，你完全可以不同意。
还有我最近反复读《红楼梦》，发现曹雪芹也是非常爱海棠的，大观园里有元妃省亲的时候赐名的怡红院，这个“怡红”其实说的就是院子里的一株西府海棠，还有第三十七回黛玉写的名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讲的也是海棠。
在《花木》一卷里，文震亨还写了玫瑰。
你可能很诧异，一个三四百年前的明朝人，居然知道玫瑰？因为在我们今天很多人的印象里，玫瑰是近现代才从西方传入中国的，但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玫瑰其实是中国原产的，汉代的时候就有玫瑰了，甚至有一种说法是，欧洲的玫瑰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而且玫瑰在中国古代也不是很小众的花，而是大规模种植的花。
当然古人种玫瑰可不是为了在情人节送礼物的，中国古人种玫瑰其实是用来吃的，有人把玫瑰当药吃，据医书说可以柔肝醒胃，疏气活血，还有人把玫瑰当食物吃，在明朝人的食谱里，有玫瑰糖、玫瑰糕、玫瑰茶、玫瑰膏，甚至还有玫瑰酒、玫瑰酱菜等等，有很多种吃法。
在《花木》这一卷里，文震亨还写了盆景。
盆景当然也有很多门道，有很多讲究，比如选花盆这件事就很有讲究，如果你要造一个盆景，首先花盆要怎么选呢？花盆你要么选青绿古铜的，要么选定窑、官窑、哥窑出产的瓷器，这些都是首选，其余的基本都不入流。
还有选花盆的形状也有讲究，最好选圆的，不要选方的，尤其不要选那种很狭长很窄的盆，很不美观；还有盆景里面点缀的石头，也是不能随便放的，这个石头也有说法，一定要用安徽特产的灵璧石、或者是广东的英石、或者江浙的西山石，其余的石头都不入流。
这是文震亨对盆景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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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长物志》的《水石》一卷。
我们今天人喝水，都喝自来水，喝矿泉水，喝白开水，稍微讲究一点的家庭，喝纯净水、蒸馏水，我们今天人对水好像没什么要求，但古人用水是很有讲究的。
比如古代不管农村还是城市到处打井，到处都有井水，但在文震亨眼里，井水太俗了，是不能用来做饭用来煮茶的，井水只能用来浇浇花洗洗衣服，那么用什么水煮茶呢？这个答案在《红楼梦》里有，红楼第四十一回，宝玉、黛玉、宝钗到妙玉的栊[lóng] 翠庵做客，喝着妙玉泡的茶，觉得清醇无比，原来是泡茶的水非同一般，妙玉说：“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
这就是有讲究的古人，一定要用雪水煎茶，这样才显得雅致，有品位。当然古人的这个雅好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古代的生态环境特别好，没有现代工业的污染，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很干净没有雾霾，所以融化以后就能直接煎茶喝了。
还比如古人最爱的一种水叫秋水，什么是秋水？听起来很高级，其实就是秋后的雨水。
古人爱秋水，主要也是因为古人的想象，觉得春天夏天会打雷，就说春夏的雨水是天龙发怒的时候降的水，人喝了是要伤身体的，所以古人更爱秋水；古人爱秋水还有一层原因是古人爱庄子，庄子写过非常有名的《秋水》篇，让秋水成了一种很有诗意的意象，所以过去文人都爱秋水。
过去中国文人最爱的水里面，除了雪水、秋水，还有泉水。
泉水我们今天人也经常喝，有些生活在山区的朋友可能天天喝泉水，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在过去古人对泉水的讲究是特别多的。
大家可能听过在江西的庐山上，有个谷帘泉，被称为是“天下第一泉”，这个天下第一是谁说的，是唐代茶圣陆羽说的，这位茶圣陆羽说中国还有个泉，水质好的不得了，足以称得上“天下第二泉”，这个泉在哪里呢？在今天的江苏无锡，叫惠山泉。
惠山这个天下第二泉，在中国历史上，名气比天下第一还要大的多，像宋朝的时候，惠山泉水在汴京开封那可是奢侈品，你可能很难想象，泉水都能变成奢侈品，其实在古代的运输储藏条件下，要把泉水装在木桶里，从无锡惠山运到河南开封，那可是要走将近一千公里的路，要花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你想这样的水能不珍贵吗？当时欧阳修给大书法家蔡襄送礼物，就是送一瓶惠山泉水。还有像清朝光绪年间，瞎子阿炳的二胡名曲《二泉映月》，其实讲的不是有两个泉，而是无锡惠山的这个天下第二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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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长物志》的“禽鱼”一卷，看看过去的古人是怎么饲养动物，怎么玩鸟玩鱼的？
我们去看整个中国历史，只有晚明的文人，可以说是最会享乐最会玩的，像张岱爱听昆曲，就直接花重金在家里养了一个戏班子，还有像李渔，一辈子爱吃螃蟹，就找个蟹奴带在身边专门给他做蟹、剥蟹，太会享受了。
但享乐这件事，在当时也有高雅和低俗之分的，像《金瓶梅》里面那种纵情床笫之欢的，文震亨看不上，说太低级了，那什么高级呢？
除了造园林，侍花弄草，还有一件事高级，养鱼养鸟。
比如说养鱼。
我们先来听听明朝人给鱼取的名字，就知道明代文人养鱼有多讲究了，像当时明朝文人给鱼取名，有的鱼叫堆金砌玉，有的叫落花流水，还有的叫莲台八瓣，还有金盔、金鞍、锦被、印头红、鹤顶红，太精彩了，还有给鱼眼睛取的名字更精彩，墨眼、雪眼、朱眼、紫眼、玛瑙眼、琥珀眼……都很有意思。
当时的江南文人还特别喜欢养一种鱼，叫朱砂鱼，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说的金鱼，古人养金鱼看什么呢？看尾巴，古人观鱼，最爱的是鱼尾之美，金鱼的尾巴越多就越美，像在明代的时候，中国就已经培育出了九尾、七尾的金鱼，这可是很了不得的事啊，因为哪怕在今天，七尾、九尾的金鱼在全世界也都是极其罕见的品种，你在市场上一般是很难见到的，而且这种鱼是很娇贵的，一般的普通人家也不敢养，一般也养不活，也只有在明代苏州的那些深宅大院里，那些有着深切养鱼癖好而且还不为生计发愁的的世家子弟，才能每天带着一帮丫鬟童仆，不计成本地去培育一条九尾金鱼。
除了养鱼，明朝文人还非常喜欢干的一件事是养鸟。
养鸟干嘛呢？当然是用来斗鸟。
过去中国北方的富家子弟们喜欢斗蛐蛐，南方的文人雅士不一样，他们喜欢的是斗鸟，像苏州从明代开始就有斗鸟的传统，每年到了春秋两季的时候，苏州文人都要斗画眉、斗黄头，这个习俗一直延续了几百年，从明代一直斗到了民国。到民国的时候，苏州人斗黄头的频率非常高，每隔五天或者十天就要在拙政园设赌局斗一次，他们斗鸟的赌注也很有意思，基本都是泥娃娃、小木玩具这些小玩意，很符合南方文人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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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长物志》的“书画”一卷。
关于中国书画，文震亨也有很高明的看法。
比如论画，文震亨有一个观点，他说，“中国画里面，画山水的是第一，然后画竹子、树木、兰草、山石的稍次之，另外在人物、鸟兽、楼殿、木屋画里面，小幅的次之，大幅的又次之。”这也是历代很多名家的观点。
那具体怎么赏画呢？这里面当然也有门道。
比如我们看到的是人物形象生动；花果随风扶摇，含珠带露；鸟兽虫鱼，栩栩如生；山水林泉，清幽空旷；屋庐深远，小桥横渡；山石古老润泽，流水清冽明亮；山势高峻，泉流洒落，云烟出没，野径迂回曲折，松树枝干屈曲，竹子暗藏风雨，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历分明，具有以上这些特点的画作，就算没有很大的名气，那也一定是好画。
如果画的人物像死尸、像雕像，画的花果像面塑没有一点生气，画的石头非常单调只画一面，画的树木缺枝少叶，或者浓淡失宜，点染毫无章法，这样的画，就算有再大的名人题款，那也是平庸之作。
文震亨还讲了过去书画买卖的价格，这个也很有意思，其实我们过去的文人对买卖书画这件事本身是很抗拒的，因为涉及到钱了嘛，大家都觉得谈钱太俗，卖书画都是按买家的心意，给多少算多少，像大才子唐伯虎曾经为了谋生买画，就写诗说“谋写一枝新竹卖，市中笋价贱如泥”，说自己的画就像集市上贱如泥土的竹笋，卖画这件事太折损文人的体面了。
但有一个人不这么看，那就是郑板桥。
乾隆二十四年，郑板桥在扬州立了一块石碑，直接明码标价，写上了自己字书画的收费标准：“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郑板桥直接给书画按尺幅大小明码标价，一下子把中国的书画带进了市场主义。
其实关于书画，文震亨本人也是一位书画收藏的大家，我们今天很多有钱人也爱收藏，但我们收藏书画收藏文玩的时候，在收藏什么？如果只把收藏当成是一种敛财的手段，这种境界还是有点低了。
所以文震亨提出了一个收藏的三层境界：
收藏的第一层境界，叫藏物，藏的是人类的财富。
收藏的第二层境界，叫藏艺，藏的是文化。收藏本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真正的藏家需要有一种平和的心态。
还有收藏的第三层境界，叫藏心，藏的是人生，把收藏当成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归根结底，藏心藏的还是人的欲望，人的功利心，藏的是人性之中恶的部分。
好了，关于文震亨的《长物志》和中国式的生活美学，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下一讲，我们将一起走进辜鸿铭的《中国人的精神》。我们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