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他从南宋来 (80)
第八十章 一朵最佳
将翁蒙之让进屋后 —— 其实也无处可坐,只得请他坐在床榻上 —— 他自屋角的陶瓮中舀了数瓢清水,取了一块布巾洗净了拧干递过去,回转身,擦起火石,点燃了桌上的一盏青灯。
翁蒙之放下行囊,接过手巾,端坐,洁面。他本是世家子弟,已故太常少卿翁彦深之孙。父早亡,荫补出仕后,出任常山尉。其时一代贤相赵鼎绝食而死,家人扶柩至常山时,秦桧暗中指使郡守密搜赵公书信,欲迫害与其有往来者。在此关头,正是翁蒙之,不畏上官淫威,藏匿下书信,并付诸一炬。由是,秦贼阴谋终未得逞。—— 当时的他,正是自己现在这般年纪。也正因为此,十年来,因秦党阻挠,翁蒙之仕途颇为不顺,长挂虚衔,期间丁忧二度,直至前年落脚建康,授了江南东路机密文字。
“子功兄稍等,天气寒凉,待我烧些水,煮一碗热茶。”
“安国……不、不必忙,给我一碗水就好。”
—— 一句话若是再三想好了,翁蒙之便能说得顺畅,如果随意开口,他便偶尔有些“口吃之疾”。可尽管如此,他一说话,旁人还是愿意静闻其言。
长夜漫漫,一灯如豆。灯影绰绰,在二人身上都投下了一点微光。
放下水盏,翁蒙之细细端详了一阵眼前年轻人哀愁面容,回想初见之时,他还是个稚气犹存的青衿学子,如今已是个英英青年。谁知金榜题名后,竟遭此变故,又可恨炎凉世态,教人心寒,不禁暗自叹息,叹息之余,又念至他绝不附秦的态度,心下更起惺惺相惜之意,郑重道:“安国,令尊、尊……下狱的事,我已听说了。”
他坐了下来,听翁蒙之提起家事,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起,只问:“子功兄此次辛苦奔波,寻孝祥而来,是否有事相告?”
“正、正是……我此次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翁蒙之顿了顿,眼里流露出悲痛惋惜,“一件……唉,是清宇兄上个月骑鲸仙去了……”
噩耗入耳,他不自觉心口深深一痛,好半晌,才说出了几个字 —— “蔡先生素来硬朗,如何会……!” —— 若是平时,他大约还能克制着不落泪,可日日担忧父亲生死不明,已是心力交瘁,此刻又惊闻恩倏逝!一瞬悲从心作,再不能持,掩面转身,忍不住哭出了声。
翁蒙之长叹一声,起身去洗了手巾,递还给了他:“清宇兄在、在世时,听闻安国无惧秦党,甚有读书人的骨气,很是欣慰赞叹,又闻令尊蒙冤入狱,数月来忧思甚重。上个月偶感风寒后,不幸一病不起……”
“孝祥今时这般景况,竟不能亲往吊唁,实在有负师恩……”他拭去眼泪,听闻“欣慰赞叹”四字,又起心事,本想忍住哀戚,再度潸然泪下。
“安国,此言大谬!”翁蒙之听他自责之词,端正颜色,站起了身 —— 其人身量本不足七尺,可站着却让人觉得凛然高大,此刻口中倾吐的,应是肺腑之言,因此竟十分顺畅——
“人有一生,无论短长,贵在生时担当;人亦终有一死,不计死后虚荣!你是清宇兄平生得意门生,愈处惊涛骇浪,窘困境地,愈应振作精神,知难而上,怎可一意哀叹,颓然丧气!何况秦贼虽然势大,终已迟暮。而你尚是妙年,来者可期。但使济世安民之志不灭,怎知没有云开雾散之时?怀此深心,自不负天地良心,师恩教诲。”
“子功兄!”他听了翁蒙之这番震耳言辞,可比禅师当头棒喝,教这连月来的低沉落寞扫去了七八,起身恭敬一拜,道,“孝祥受教了。”
翁蒙之见状,连忙又扶住了他。
“子功兄,孝祥受教之余,也觉惭愧…… ”他挽住翁蒙之的手臂,拉着他一同挨坐下来,“此次一篇策论,亦有违心阿词……怕蔡先生见了,心里骂我无耻……”
“乌云蔽日十几载,此等场合之下,不作违心之语,难有出头之日,亦不必太过自责 了…… 安国能在朝堂上,公然相抗,已足见气节。再者 —— ”翁蒙之此刻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吾辈所愿,不正在有朝一日,还我清明世界,让天下学子再也无须作违心之语么?—— 我来的第二件事,是要将这交付于你。”说着,他起身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银袋,道:
“前时我随安抚使至当涂赈灾,听闻你父下狱后,族中亲友畏祸,竟相避去。凑了这百金之后,我本想交与你伯父,可见了他后,他似有为难,教我还是直接交于你,故而特特寻到此地来。你且先拿去,打点狱中上下,莫教迟了误事。”
“子功兄 —— ”他知晓这来龙去脉后,不及拭泪,感动之余,也有错愕 —— 翁蒙之多年来不过是清流小官,家中也早因父早卒而中落了,这百金之资从何处得来?
翁蒙之应是看出了他的困惑,言语愈发直率,洒然一笑,道:“安国不必疑虑,也请放心。蒙之也就以实情相告了,这是我典去了家中田产房舍所得。一来一去,都是分明清白的。”
典去家产!……他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时,翁蒙之已将银袋放到桌上。
“子功兄这份深恩厚德,孝祥没齿难忘,日后……”
“何论日后 —— ” 他话未完,已被打断,泪眼中只见翁蒙之爽朗一笑:“安国为人,吾岂不知?实不必拘、拘泥报答之说。日后若有余力,造福黎庶,便足慰我心。” 【1】
……
“张先生 —— ” 刘晚菘一声唤,将他自回忆拉回,“问你借钱,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我虽然朋友不多,但要借钱,总还能找到几个。也不是特别大的数目,应急一下而已。总而言之,这事情是绝对不能麻烦你的。今天能和你出来散散心,我已经很高兴了。再多……我会觉得亏欠不安的。”
他颔首会意,便不再提此事。
用过午餐,二人继续拾阶而上,一路上刘晚菘甚是健谈 —— 大概也是因为现在心情的确好了很多的缘故,转至一个“取景点”时,听得一片热闹,刘晚菘道:“现在大学生真会玩儿,瞧,穿得还真像古人似的~ 我那时候就知道埋头苦读。”
—— 当日穿越而来时,西湖边那些穿着“古装”的男女让自己颇为疑惑,现在,他明白了这些是“汉服爱好者”。—— “汉服”也是个笼统称呼,譬如今日,他们似乎就是”宋人衣冠“。
”张先生,我觉得你比他们……更适合穿那些。呵呵呵!“ 刘晚菘的笑声和评论让几位耳尖的年轻人纷纷回过头来。
—— 这……一下子从悠闲散步,突然被几双锐利而颇有不满的眼神纷然注视,他一时尴尬极矣!
刘晚菘也意识到因为自己的大嘴巴,致使他莫名其妙要被眼神杀死的处境,正想说几句话赔礼缓和,却见这一群先时颇有怒气的学生,已然缓和了神色,其中一位甚至笑了起来的女孩子,则回头爽快地喊了一声 ——
“石老师,你的茶艺课代课老师在这里!”
***
门诊结束后,自己又被方纪平叫住,让她帮忙去家属接待室,先向上周转入重症的病人家属交代情况 —— “这个病人的情况你比较清楚。还是你去讲比较合适。”
家属接待室。
“二位,来,请坐,”言澄向病患的两位家属问候之后,请他们父子坐下来,父子二人神色愈发沉重,她无法跟着叹息,只能收拾心情,努力镇静道,“方主任一会儿会过来,在他来之前,我先说明一下您爱人目前的基本情况。“
—— 又是宣布不幸消息的时刻了。这样的事情,只要值班重症,便是“家常便饭”。十之六七的情况也不必要像现在这样沉重。可剩下来的十分之三四,却一次又一次,冲击着自己的忍受限度。
“目前来看,您爱人的情况很不乐观。”言澄顿了顿,“或者说,我们能做的已经非常有限了。”
父子二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做父亲的看起来淳朴憨厚 —— 一望而知是能吃苦耐劳的人,头发灰白了大半,来探视陪夜的这几天里,说和老伴二人都是十几年前来杭州谋生的外省人,经营一个小吃铺子。刚刚成年的儿子,身量已经颇为高大,面貌却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
“您爱人的原始病因,一开始无法明确,会诊了好几次,都不能确定为什么会有这么严重的慢性感染。一直到三天前,放射科在复查CT时,发现了一个比较可疑的刺状物 —— ” 言澄把屏幕转到二人面前,连续给他们看了几桢断层截图,指向一个局部,道,“可能是这枚鱼刺,刺穿肠膜后,停留在肝脏外围,引起了一种细菌或真菌感染。入院收治后,我们已经引流过两次,但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缓解症状,除了因为感染引发的器官衰竭,又发现她有早期肺癌 —— 如果是一般情况,这个程度的肺癌是可以安排手术切除的,但是她身体状况不允许,因此外科不同意做手术,这个您也是理解的。所以现在能做的非常有限了。”
言澄停顿片刻,继续道:“一方面,由于您爱人血压持续降低,需要使用升压药维持血压,但是另一方面,升压药也会一定程度加重感染。同时癌细胞也在不断侵蚀着她的免疫能力。所以,我们现在只能遗憾地说,目前所有的治疗手段都是有限而被动的。只能说……请您、请二位做好心理准备。”
男人继续沉默着没有说话,儿子见父亲不说话,自己没有开口,眼泪已滚落下来。
“真的是……一根鱼刺?”做父亲的终于问了一句话。
“这样的情况,在病历数据库,相关报告是有的,但是很罕见。以现在的检测条件,我们也不能百分之百确认。” 言澄咽下了那句话,要确认,在不能手术活检的情况下,只有等以后的解剖了。但是解剖,或者是病患生前的意愿,或者必须经过家属同意。很少有家属会同意做这样的事,因此除非十分特殊的情况,医生一般不会主动提出。
—— 尽管,方纪平之前交代,因为这个例子是“十分特殊”的,他也“好奇”,所以不妨试着提出一下。
“我从医这么多年,这样的例子只有读到过,还没有经手过。”方纪平道,“要是家属同意,和病理科沟通下,确认的话,至少你可以借此发表一个case report。—— 不管怎么样,发表这事情,无论大小,有总比没有好。”
可是……面对病患家属克制着的悲痛神情,她还是没有意愿提出这样的要求。
“要是孩子他妈不在了,能取出来那根鱼刺吗?”做父亲的突然含着泪问。
“这……?”言澄吃了一惊,“您的意思是,您同意……?”
“我不想要她带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走……”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言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继续表示安慰或谢意。什么话都是那么不能承受之重,又是那么不能承受之轻。
幸而,此刻门开,方纪平走了进来。到了这个年纪,经过大半天高强度工作,他依旧双目炯然。鬓角泛霜却不显老态,反添成熟稳重。人常说,世上没有几个职业是越老越吃香,如果说医生可以算作例外。那方纪平大概就是例外中的例外了。方沁文似是继承了父亲英气利落的气质,五官却不像他。
方纪平望了一眼言澄,言澄点了点头,他会意而满意地回以严肃一颔首后,提了提眼镜,便快步走向了病患,先是深表关切地握住了父亲的手,却没有直接再提病情,反是摁了摁做儿子的肩膀,道:“小伙子大了,要学会负担起家里的责任啊!—— 爸爸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父子二人听了这话,纷纷缓和了神色,言澄在一边舒了口气 —— 论说这方面,的确,没有人能做得比方主任更好。自己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但是,十五分钟后,当她走出接待室时,又有一种深深的疲劳与迷茫感。想到方沁文和父亲的疏离与不和,对比病患对方纪平的信任与亲近—— 实在是……
在人生那几个不断抛起又想要接住的球上,每个人,无论承认与否,都最终做出了得失的选择。
人终究不可能,什么都拥有吧?而自己,最在意的,到底又是什么?站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心情。
抬头望去,风清日朗,真是个好天色。只是自己忙得时常注意不到这些。身后有人温和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回头一看,却是许久不见的,吴宗衍的父亲 —— 吴君猷。
***
与她多久没见了?
自石烟城中一别,已一月有余。
没想到,再见会是如此情形 ——
翠袖短衣,素裙轻曳,配以对襟绣花长袖淡黄褙子,长发盘起,梳成同心髻,点缀了几枚缠丝发簪……恍惚中仿佛见到晏晏款款走来,再回神时,心下不禁隐隐惘然。
想到言澄说:“我可不是石清竹,她的气质倒是适合做这种事。” —— 当时听到,并不在意,可现在,伊人在前,不能否认,穿了“古装”的她,分明有着平日里没有的一段婉约风姿。
“张先生,见笑了。学生们今天一定要我试穿一次。平时,我只是替他们的设计提些建议。” 石清竹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又望向了刘晚菘,“这位是……”
“我姓刘,”刘晚菘咧嘴一笑,大方道歉,“瞧我这欠揍的嘴!请不要介意。”
“哪里。的确,论古意,谁能出张先生之右?”石清竹说罢浅浅一笑 —— 就像默契地要保守一个秘密,她终究没有追问过母亲他的身世之谜。
“石老师,”女孩子走近几步 —— 现在他认出这是同俞旷如一起来上茶艺课的女孩子,“额妆好难画,您看看怎么办?”
“青青,这我实在不行。” 石清竹一思之间,折身望向了他,问道,“张先生,你会画唐宋时流行的额妆么?如果会,能否演示一下?”
刘晚菘听到这个请求,大吃一惊,怎么这位石老师会叫一个大男人帮这个忙?作为一名实打实的直男,这些脂啊粉的,自己可从没想过去沾边。妻子有时候精心化了妆,自己甚至都没注意到,气得她好几次怒火冲天。职业男性化妆师??当然也是有的,可他 ????—— 看形象实在没法对上号……
“张老师,你……会化妆?”苏菀青听石清竹问他,堪称惊喜 —— 想到俞旷如这些天提了好几次和他的偶遇,被自己又取笑了好几回 —— 说你莫不是对他因为负欠而产生了意思?
“没良心的家伙,当初谁一心要找个颜值和才华相当的顾问?”这小妮子作出要撕了自己嘴的动作,“如今我替你惦记着,倒来打趣我!得了,不如回头还是让外公找个研究院的老先生来。”
………现在看看社友们的反应,显然也已经默认了他朋友的那句评论。
既然见问,他自然不能说不会,也不能说,曾经,他很愿意给心爱的女子画眉点额,只可惜好景不长。那日端详言澄时,希望能有一日能替她装扮一次,可今天…… 他目光一一掠过这些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子,该不会都需要点额吧?一笑之后,他还是认真点了点头,道:”虽然会,只是许久未做之事,怕已手生。”
“张老师,不要谦虚哦,上回点茶,已教人惊叹不已,今天难得不期而遇,请务必画一次,让我们都开开眼界吧。” 苏菀青说着,笑对众人道,“而且,我提议,就替石老师画,大家说,好不好?”
“我?”石清竹还想摇头婉拒,却早已被学生们的纷纷同意期待声盖过。
他见她两颊泛起羞意,凝视她片刻,道:“清竹老师,今日这身打扮,确然适合落梅额妆。而且 —— 脱俗相貌,无须半额,一朵正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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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翁蒙之,字子初。小说所写大致不离史实。不过他本人的口吃可能更严重些。。。
帮助孝祥事迹,见朱熹墓志铭《《翁君墓碣铭》:历阳张晋彦以子孝祥被亲擢冠多士,故忤相桧意,逮系廷尉,亲相畏祸及己,莫与通,求所以为橐饘费者无所得。君闻之,独慨然谒其兄,罄家赀,得白金百两遗之。会桧死,事乃解。后张氏父子俱官达,以此德君终其身不能忘。君与之游,亦每规正其失无所避,人皆贤之。
(吐槽:张家人真不是东西……)
孝祥日后也有一首感谢诗,大约是他第一次罢官之后,生活比较窘迫的时候,翁子初和杨补之不辞辛劳,远送海货给他 ——
《子功补之远送海错甚珍》
白彘乌羊见未曾,青蛇赤蚁当常珍。 忽惊海物来登坐,能致南烹有故人。 万里漂流怜逐食,百年粗粝愧尝新。 新篘恰趁来时熟,细酌梅花雪片春。
(还是很合宜得体的一首七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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