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前提”的思考:从电影、文学、音乐中反思建筑的原始经验
对“前提”的敏感察觉被认为是哲学概念分析的重要一环,它指的是那些在看似“熟悉”、“习以为常”的话语、行为、操作、系统、组织背后既定的、无需被证明便可被直接当作证据的东西。举个例子,欧氏几何的几大公理是其他一切定理推导的前提。但是显而易见,在新的空间、时间体系里这一前提已然不“易证”,因此,所有的前提往往都暗含着一种观念的前置与输入。在日常生活的各项专业与非专业的舆论领域,这样的前提常常与意识形态挂钩;而在各类“自我”的发声渠道里,这些隐含前提又使言说者的自私与自恋情节无处遁逃。
电影
电影毫无疑问要做的是表达一种类型,但是这并不是方式,而是目的。忘了是贾樟柯还是侯孝贤说的,拍好一个人才能拍出来那一类人,如果一开始就想着去拍一类人,那怎么也不会拍好。
《亲密》。
Remi去世的时候我想起来一段尘封许久的记忆。初三到高三是我频繁想到自我了结的一段时期,最接近的一次我甚至都走到了汽车站,怀揣着攒了好几天的早餐钱,准备到黄州赤壁去投江。高一和去黄州读书的初中同学见面的时候,他跟我说苏轼写的赤壁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破水沟,一点意思也没有。对于当时的少年来说,从所有方式里面找出一种最具仪式感的,是对死亡和家人最大的尊敬。但是我最后还是没有踏上那辆车。我记得我先是骑自行车到了学校,六点多很早,几乎是第一个,坐了一会决定去死,于是咻地冲下楼,还在门口撞见了平时特别怕的班主任,但是一个招呼也没有打就跟他擦身而过。结果到了车站犹豫了大概就几秒钟,又骑上车在打铃之前赶回了学校,然后在楼下被班主任抓住一顿猛批。我当时心里还在吐槽:“骂吧骂吧,能骂到我是你的幸运。”
全班同学被要求就记忆中的Remi发言时,Leo极其愤怒,一方面是因为那些人只是嘴上说些无关紧要的漂亮话,就像是用一把毛软得不行的刷子去蹭死者的皮肤。另一方面,我觉得是因为Remi已经从“私人藏品”变成了“公共博物馆”。他的一切都被拆解、分列、展览,然后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随意观看,这种感觉本能地使我恐惧,就像是我在过去一切亲密关系中感受到的那样:一旦某天我们能跳出去观察那段关系,就会发现它坦荡、透明得叫人害怕、自卑、愤怒。人本能地想逃离破坏自己安全感的领域,而一个透明的关系尤其使人无所遁形。
《小武》。
于是故事来到了小武这里。贾樟柯说小武身上有他每一个县城朋友的影子,我想我也是这样。看电影时照例想起来很多往事:我堂哥之一年轻时候是个混混,后来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偷变压器被抓进去关了几年,放出来的时候我刚上高一,他请我们全家吃饭。那会我小时候的记忆已十分模糊,去饭店之前脑子里全是那些黑社会、小流氓凶神恶煞、气焰嚣张的表情和块头,进去了之后看到一个憨厚老实的圆脑袋坐在角落里,我才想起来他就是我的堂哥。他现在已经老老实实地当了十多年的司机了,每次回老家他都是那个最勤快、最忙上忙下的人,也很少跟父母吵架。想到这里我觉得应该包上一张《小武》的碟子送给他。所以对于小武的遭遇,除了理解外我有了更多的感同身受。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我爸说起他那些过去离“发达”也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刻,我开始觉得我们这个时代并不是从我出生的时候才开始的,从我的父母那会就已经开始了,是实实在在延续下来的。而在这个快速的时代,我们要做的无非是作出决定。对错、好坏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作出决定这个行为本身,以及接纳这个行为以及一切后续的勇气与自信。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我们不过是历史的分身”,忘了是看到哪一幕的时候脑子突然冒出来了这句话,很疲弱的一句话,有悖唯物史观。但是我又不得不为这种痛苦和无力感、为我自己弱者的身份痛哭流涕,可能在这部电影里一滴泪也留不下来,因为这最接近现实,而现实的眼泪大部分都只藏在心里。杨德昌最大的善良就是给了这样一个看似幼稚、年轻、冲动的少年一个巨大的背景故事,从时代、社会,到具体的邻里、家庭、学校、朋友、敌人、路人,这样一大组群像扑面而来,唤醒的是相连的我对于自己生活的记忆:我也曾被群殴过、我也曾参与到对班上同学的排斥中去、我也曾跟着同学一起调戏过女生,我也曾偷过家里的钱,等等等等。杨德昌通过漫长的叙述,不厌其烦地对我们解释着那一刀背后全部的力量,它是虚构的,但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看电影时我不断地作出假设、不断地代入我自己:我偷走钱包里的100块后,我妈通过巧妙的方法排除了所有选项,并且根据线索推理到了我,于是她在我的课本里面夹了一张纸条,请我第二天晚上去电影院门口的大排档吃烧烤,我记得当时忐忑的心情。我妈刚开口询问我就承认了,然后就是不停地哭,但是她也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只是说以后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跟爸妈商量,如果合理的话可以给,不合理的话也可以先借给我。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虽然远远比不上今天,但各方面条件比起小四好了不是一点半点,看到小二替小四背锅被老爸打到死去活来,而老爸前几天刚刚做完笔录回家,心理其实已经备受打击。小二在地上翻来滚去、老爸整个人的皮肤都气得暗红了下来、小四躲在院墙头沉默的观看,我心里想到小二想补贴家用的体贴、老爸尚未在新局势的打击中站稳、本来有坚定信念但是逐渐沉默、崩溃了的小四、还有一旁手足无措的母亲、姐姐、妹妹,我突然感到悲剧来的是如此的不容置疑,而小四的沉默里藏着的是一整个时代的虚弱、贫瘠、疲倦、愤怒与痛苦,并最终崩溃在小明的轻浮、逃避与自我保护(又名自私、自恋)中,化为了最后那一刀。
音乐
这里只说一张专辑,HUSH的新专《娱乐自我》。疫情之后大部分歌手都开始了向自我的转变,“其实谁也没有权利代表大多数人,你只有权利代表你自己,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如果说19年之前许多华语流行歌曲还有这类“企图”,能从中得到一些更抽象宏观的共鸣而不会让人察觉到道德说教,19年之后的几张比较热门的新专辑几乎都没了这种不切实际的野心。但是陷入自我也会带来过于封闭、沉迷自我抚摸的安慰等等问题。最近听过的几张里,《9522》是一张我觉得尤其有这类问题的、《马拉美的星期二》的说教味道太重。《娱乐自我》很奇怪,属于一开始听是那种很无聊的自说自话,但是听到第二遍突然被《垃圾时间》戳中,循环很久后再去听全专又发现了《不要靠近》。突然就觉得听这张专辑的过程很像交朋友,而真正想交朋友的人是尤其不能有偏见的。《卧虎藏龙》里,李慕白和俞秀莲若是有偏见,玉娇龙也活不到最后。只有不带偏见、不对自己片面的认知抱有迷之自信、不对自己前一秒的认知视若珍宝,才能真正以一种慷慨、开放的态度看到一个人动态的全部。
文学
《木心遗稿》
我觉得木心的自知之明还是很到位的:“鲁迅是不会善视我的,背后斥我为‘资产阶级’。张爱玲是瞧不起我的,她会转身借了苏青的话:‘我又不是写给你看的。’剩下来的便是我对鲁迅的敬重和对张爱玲的赞叹。”根据他自己的分类,从文学艺术方面,我觉得他毫无疑问是按照E类艺术家来打造自己:
E一个艺术家,为当代所承认,而且有点不大不小的轰动,艺术家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当代对他的误解。他忍住了讽笑。他死后,死后数十年、百年,开始了,他留下的作品陆续被理解了,而且转而探究作者的“人”的构成了。
《寻找无双》
与其说这是一本关于智慧的遭遇的书,不如说是一本关于遗忘的书。但是也有可能,智慧的最大敌人就是遗忘,或者说,假装遗忘。
其他...建筑?
我想说,总的来说,这些电影和音乐剖露出来的“前提”,也就是“自私”,这些文学则是“遗忘”。据说,自私、自卑、自恋三面一体,而且都是不自信的表现;据说,遗忘也是一种自私。在所有永恒面前,人类的自私是最坚固的防具,但也是注定会一败涂地的那种。我最近常常为这一点感到非常失望,尤其是当一些朋友找上门来,给我的感觉只是因为他们需要我了,或者我突然对他们有用了。陈嘉映曾经打过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比方,如果一个人很受欢迎,别人都经常开找你,不一定是你多么好,你看超市里最受欢迎的常常是便宜货。这让我老耳一红,并且之后时常有这种便宜货的自觉。这种自觉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我说我自己便宜,就不会有人对我的估计比我自觉更差,而且我也更容易看清朋友的抱怨、吐槽、难过里面蕴含的超过50%都是一种叫做自恋的东西。但是哪有人是不自恋的呢,这本身没有错,无需因为这一点而看清自己和别人,重要的是怎么坦诚面对这一切,并且时常有人可以让自己把自恋、自私、自卑通通拿出来,然后互相打量一番。
那么对建筑来说,这种前提又是什么呢?有很多很虚的说法:空间构成、建筑体验、氛围、气质;也有一些很结实的说法:热舒适、采光质量、通风质量等等,但这些肯定都不是前提,因为大家都知道。都知道就意味着约定俗成、成为了规则。建筑其实也是自私的。把一座座房子看成一个个人,我们就能明白他们对于人的改造作用之强烈。所谓“对物质进行直接操作”,指的无非是利用建筑这种物质企图达到对精神的直接改造。这种改造相比于电影、音乐、文学来说是如此的坚固、如此潜移默化,但有时如此地具有差异性。当建筑在追求一种强化的经验时,也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分裂,而这是分裂的受益者所尤其喜爱的。这也是建筑的遗忘属性。在一次又一次分裂中,设计者、使用者、建造者、资助者不断地被分裂、重新整合,然后被一个名叫“建筑”的东西虚浮地联系在一起,我们沉迷古老遗迹残美的形式、沉迷破旧房屋上古的气质,其实是沉迷那个一直以来未被自己剥离出来的自我,对他们的反复学习反而强化了当代这样一个趋势:我不再为我发声,不再为我选择的时代发声,我只能赶紧为发声而发声。在呐喊些什么?如果将建筑的前提看作是分裂,那我想我们其实有了很强的一种力量,他让我们看见一个建筑师不同作品之间的分裂,让我们看见了物质操作本身的油滑,让我们看见什么是“process”。因此不再应该用一种统一的、试图聚合的、心口不一的态度去面对不存在的和谐;因此不再能直接指染城市;因此建筑的受众只在少数;因此...我们这个时代,建筑需要与物质脱离,而且不是扎哈式的脱离,也不是伍兹式的脱离,这种脱离不需要形式,要和物质作出彻底的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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えがお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2-19 20:2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