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
我的弟弟出生在七月的一个清晨,而我曾经出生在七月凌晨四点的午夜,我们之间相差二十岁。我倒希望他能早出生一些或者再晚出生一些,如果他早出生一个月,他就是聪明的双子座,如果他晚出生一个月,那么他就会是勇敢的狮子座,可是他偏偏出生在盛夏的七月,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和我一样敏感脆弱的巨蟹座。
他降生的那一年,我正在外地读大学,我当时患了严重的抑郁症,他的出生给我灰暗的生活带来一丝光亮,后来我大学毕业,我的父母对我说,如果觉得心情不好就回家来吧,家里有爱你的父母和弟弟,回到家里来,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于是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一个夏日回到故乡的小城,我还记得那天我的父母等在小城的火车站前,我突然发现印象中一直高大伟岸的父母如今变得小小的,胖胖的,父亲接过我肮脏的行囊,欢喜地去开车,母亲对我说家里做了你最爱的炖羊肉,弟弟也在家里等你,她拉着我的手,仿佛拉着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流淌出来。
弟弟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咿咿呀呀地笑个不停,十分自然地与我亲近,我看着他小小的模样,跟我小时候的照片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开始相信血浓于水的力量。不知怎的,回到家的我突然像是放下了沉重的负担,整个人变得轻松而安心。闲暇时和父母一起研究给弟弟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在这个社会上名字好,相貌好至占便宜,所以一家人很谨慎,一直没有定下来,可是我喜欢叫他小王子,因为在我的心中,他就像小王子一般纯真美好,粉红的一团,尚未学会说话,脑袋很大,摇摇晃晃地,我陪着他朝夕玩耍,因为我相信陪伴他的时间长短决定了我们感情是否深厚,就像《小王子》当中小王子驯养玫瑰花和小狐狸一样,只有花费了时间,彼此才会变得重要。我给他听我认为好的音乐,轻轻地揪揪他尚且柔软的鼻子,给他吃葡萄,希望他以后能有一个高挺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
可是我仍然有情绪溃烂的时候,我体内合成快乐激素的地方好像出了问题,很多时候我无法快乐,妈妈看着我日益消瘦的身体,愧疚地说是她没照顾好我,我一直都是父母的骄傲,十八岁的时候考上了厦门大学,自以为自己很厉害,可是我看着弟弟甜美的面孔和懵懂的眼神,也许我的这点成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尚且不明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可是就在那一天,我竟也发现了我所不了解的关于弟弟的世界。
那天弟弟在地毯上玩我给他买的毛绒玩具,他刚刚学会说话,所以他总是故作正经地和毛绒玩具说话,我在一边陪着他,看着轻柔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默默祈祷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降临在他身上,这个时候我听到他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语,他说哥哥你好像当初那个在天上照顾过我的那个人,他也总是陪着我们小孩子玩耍。他突然冒出的这一句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只当是童言无忌,也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问他,你曾经去过天上吗?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很认真地对我说,是的,我曾经住在天上,那里有很多小孩子,我们每天在一起玩耍,还有很多大哥哥照顾着我们,那些大哥哥们浑身都发着光。说完,弟弟指了指窗外,告诉我就在那里。我问他,为什么我看不到小孩子们在天上呢?弟弟对我说,因为我们在很遥远的星球上,只有夜晚的时候才能看到,夜晚看天空的时候,能看到五亿个星球,每个星球上都住满了小孩,化成五亿颗星星,星星之所以会闪光,就是因为上面住满了浑身发光的大哥哥。
我顿时来了兴趣,又问他,那你是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呢?弟弟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坐一个长长的滑梯滑到妈妈肚子里来的,因为太远了,我滑了好久好久。我哭笑不得,弟弟接着说,哥哥,你也曾经在那个地方,然后滑滑梯来到妈妈肚子里的,你忘记了吗?我对他说,哥哥忘记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弟弟对我说,因为我们两个人当初就是认识的,约好要来同一个妈妈的肚子里,因为我们的妈妈看起来非常温柔。但是你当初是为了一个你今生会爱的人才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如果当时我们同时进入妈妈的肚子里,我们就会长得一摸一样,那样的话你爱的那个人就会把我们两个人搞混,所以后来我们决定你先来,我晚来一会儿,我们约定好晚点见面,你都忘了吗?
我只当他是在喃喃呓语,于是没有放在心上,调侃地对他说,那你有什么证据,他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疑惑,问我证据是什么?对啊,他尚未能明白证据的意义,而在成人世界,凡事都讲证据,因为人太会撒谎了,没有证据的话是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而且即便你拿出证据来,也总会有人说你的证据是造假的。可是接下来,弟弟真的说出了我所谓的证据,让我惊出一身冷汗,他说哥哥你滑到妈妈肚子里去之后不久,照顾我们的那个发着光的大哥哥就说要去帮助你,否则爸爸妈妈就不要你了。我想起父母曾经告诉我一件事情,当他们婚后意外怀上我时确实有一度不想要我,因为那时他们两个人太过年轻,家庭条件也不好,于是他们决定打胎,去了医院之后,负责打胎的医生是一个老奶奶,那个老奶奶劝了我父母一整个下午,希望他们不要把我打掉,最终我的父母决定把我生了下来,我始终觉得那个老奶奶是一个下凡来帮助我的天使,可是这件往事,年幼的弟弟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我的弟弟又问我,哥哥你找到那个你爱的人了吗?我对他说我没有,我刚刚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恋情,我爱过一个人,为她付出了很多,可是她的骄傲深深刺痛了我,她总是对我说,将来你要为我做到这些,做到那些,可是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多的能量,她也从来不会对我说爱我,使我非常没有安全感,于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爱她了,于是就离开她了。
可是我的弟弟却对我说,你是为了爱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怎么能够轻易地放弃她了呢?怎么能忍心让她伤心呢,千万不要把你爱的人弄丢,否则你会无限懊悔的。听了弟弟的话,我想了很久很久,是啊,你爱一个人,就要满足她,就要付出,为什么总想着不劳而获呢?我是爱她的,所以我离开她之后才会如此痛苦,现在的我无限懊悔,或许当初我就不应该弃她而去,把她丢弃在茫茫的人海之中独自面对艰难的生活,我想起了那本《小王子》的结局,勇敢的小王子最终即使是承受死亡的痛苦,也要回去找他的玫瑰花,可惜我没有这个勇气。
在爱里,我总是想要放弃,但其实我知道我只是对爱充满恐惧,害怕失去,因此才会想要逃跑而已。后来我终于承认,爱情是一个多么肤浅的东西,无外乎就是金钱和外表,就可以决定我们是否能够得到被爱。于是成年之后的我一味的追求金钱和美貌,只有金钱才可以填满我的安全感,才可以给我带来快乐,才可以解决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难题,比如我的疾病,再比如我日益苍老的父母,有了钱等他们老去之后生病了,我才可以给他们治病,我无比害怕我的挚爱离我而去,我还得有一个大房子,这样才会有人和我厮守一生,所以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挣不到钱的时候我就会非常沮丧焦虑。可是我知道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没有人会嫌钱多,一些人总是梦想着有了钱以后大鱼大肉,甚至还想尝一尝那些罪恶的鱼翅和畸形的鹅肝,把自己喂的臃肿,人们总是透支生命去拼命赚钱,赚到钱之后再花钱去治病,我们总是为了心中的恐惧在做一些无聊的事情。还记得高中时代我的班主任经常说的一句话,两眼一睁,开始竞争,他觉得他的这句话充满哲理,可是当时的我很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别人比下去,只有踩着别人的身体,才会觉得活得有尊严,为什么我们不能相互理解相互帮助?
我看着弟弟玩耍的样子,在他的世界里一颗糖果就可以让他满足开心一整天,他并不在乎被谁爱,只要他的至亲爱他就好,可是很多时候我爱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甚至会超过爱自己的父母,爱一个人的时候我愿意为了她所任何事情,可是我没有勇气说我可以为父母做出同样的事情。
我的弟弟没有见过外婆,因为在他出生之前外婆就因为肺癌去世了,所以她没能看到可爱的弟弟出生,有的时候弟弟会看着旧照片问我,这个抱着我的慈爱的老奶奶是谁,我会说,这是我们的外婆,但是不能在妈妈面前提起,否则妈妈会伤心的,弟弟问我为什么妈妈会伤心,我说因为外婆已经去世了。我试探性地问弟弟,你害怕死亡吗?他说,我害怕亲人离我而去,可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每个人最终都会死,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而且我知道,人死了之后灵魂会变回小孩子,会回到那些星星上去,那里有糖果,有温暖的壁炉,还可以选择自己下一世要滑去哪一个妈妈的肚子里,人死后没有那么恐怖。我问他,那你害怕有一天我和爸爸妈妈会生病离开你的身边吗?弟弟说,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为什么要对一些没有发生的事情而害怕呢?
和我的弟弟待得久了,自己仿佛也变回那个单纯透明的小男孩了,尽管我曾经遇到过很多不好的人,我总是把那些人深深地记住,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会觉得难过,还记得曾经的自己爱过一个人,会情不自禁地对对方说自己很挂念你,可是那个人却对我说,我很好,不需要你挂念,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那是第一次,我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把自己搞得很狼狈。还有一次是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一个人去京都旅行,清晨的时候去一个叫做东寺的地方,里面有一个像是管理者的老爷爷,一开始非常热情地接待我,并且故意打探我的信息,当他得知我只是一个穷留学生的时候,他突然变脸了,他觉得之前赔的笑脸都白费了,他很厌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躲开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竟然能把势利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的人。还有一次放寒假的时候,我时隔很久才回国,对国内的一切充满欣喜,我坐上故乡久违的公交车,兴奋地把窗子打开,呼吸着故土清新的空气,但是坐在后排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却呵斥我让我把车窗关上,说会冻着她,故乡冬日的空气并没有让我受冻,可是她的语气却让我如坠冰川。
这些事情也许微不足道,可是却一直折磨着我,我害怕面对别人的恶意,仿佛他们会伤害我那样。可是那一天,我在专心致志地写作,我的弟弟跑到我的房间要我陪他玩,因为是很重要的文章,被他打断之后我变得非常不耐烦,于是对他发了脾气,让他出去。可是发完脾气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他找我玩是爱我,但是我对他发脾气是因为我轻视他,我知道他比我弱小,如果换一个大人物来找我的话,我是绝对不敢发脾气的,而且我之所以呵斥他,是因为在我的心目当中这篇文章比他重要。冷静下来之后,我反省自己,我怎么能这么想呢,一堆文字,怎么能比我亲爱的弟弟更重要的?
于是我赶紧去寻找他,给他拿出了冰淇淋,希望他能原谅我,庆幸得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依旧自信而快乐,看到冰淇淋就幸福地舔舐,他知道我爱他,他也深深爱着我,他转脸就把不愉快的事情抛在脑后,忘记了。
我的弟弟就如同小王子一样,将我从残酷的成人世界救了出来。我偶然还会问他关于他曾告诉我的他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事情,他也会回应我,他对我说,在他的星球上,爱作为一种万能的能量存在,爱可以创造一切美好的感觉,而并非在地球上只代表着美貌和金钱的爱,在地球上,我们的土地,空气,水,甚至头顶的星空,都可以成为资本逐利,兑换金钱的物质赛场,各个大公司都瞄准这些人类共有的东西,企图据为己有,让自己富得流油,而让其他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我们的价值观里,似乎只有身体健康,物质富裕的人才配拥有爱,所以我们这个星球上很多人会跟不爱的人在一起,其实我们很多人,这一辈子都没有真正地爱过。
有时候我的弟弟对我说的话,并不像一个三岁小孩会说的话,他对我说,要试着去爱世间万物,对世间万物都保持敬畏和热爱的心,要去感受每一阵清风,每一缕阳光,每一个善意的回眸,这些都能让我们的心灵重归宁静。
我想起自己很喜欢的一首歌,手岛葵的《こころをこめて》,翻译成中文是《注入心意》。歌里唱到我们每一个人能握住的幸福,其实只有一点点,所以我们更不能轻易地放弃,只要往寻常的每一天里,注入你的心意,和爱的人一起生活下去,我们能被巨大的满足所包围,只有往每一句寻常的话语里,注入你的心意,那一句我爱你,现在就想直白地传达给你,人生苦短,我是多么害怕失去这个机会。
要试着去爱自己所爱的事,所爱之人,如果觉得暂时有些力不从心,那就先好好运动,注意饮食,保证睡眠,会重新让我们获得良好的状态。
我终于决定去找我爱的人,我不确定还能不能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她,而她又是否能够原谅我,可是至少,我想努力去做,哪怕是郑重地和她告别。我的家人都支持我,我天使般的弟弟说他会代我照顾我的父母,我的父母也理解我,因为他们都爱我。我感觉我的体内在源源不断涌现出爱,爱使我充满了力量,使我感恩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使我重新拥有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