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猫

“你打死我算了!“
高亢的女声把午后的潮热混沌撕开了个口子,调门已近乎嘶哑。
那是一栋三十年的老房子改建的公寓,是离科兴科学园最近的几栋公寓之一,腾讯所在的粤海街道是中国人口最密集的地面,年轻的人浪灌满了每栋楼,每条街。这里寸土寸金,但在几十年的老榕深处,气根顶破了街面,也还是有一些墙皮掉落的房子可以住。七层楼,每层密如蜂巢,因为原本的大户型,被隔断成四户人家,每一户都增设了独立卫生间,只有最大的那间,才有厨房,四间房,最大的四十多平,楼旧,房租并不便宜,不到十平也要2500,已是附近最低。
那对情侣就住在最小的那间。
大家共用一个前厅,但进出鲜少遇到,不小心碰见,也装作不认识,住这样的房子,难免羞赧,深圳天气常年潮热,狭窄的厅中似乎长年空气胶着,沉沉的水汽,电风扇开到最强也吹不散,抬抬眼,都觉得有重量。墙壁很薄,常常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不远处的马路修了四年地铁,从早晨七点重击到深夜,把巨大的钢钉一下下锤进大地深处,此起彼伏的鸣笛,即使知道车是堵定了,也要宣泄愤怒。近处,楼梯上上下下的脚步声,人们不太在意别人的睡眠,随手一关,也能击碎清晨和深夜的宁静,再近一点,就是这几扇墙壁之后,按理说,应该听的更清楚,可是奇怪的是,除了他们偶尔出门时有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在房间里,反而什么都听不到。
看到自己的床单,才知道那对小情侣养了猫。
白色床单上几个黑色梅花印极其显眼,窗户打开,夏夜的风在窗外来来去去,就是刮不进这间朝西的房间,争先恐后涌进来的,只有四面八方空调的轰鸣。窗边的置物架也打翻了,是进了贼?管理员说,可能是隔壁的猫,小情侣平时把猫关在笼子里,有时放出来,它会顺着墙壁爬,你开着窗,它就跑进来了。
那个男生,高瘦,带眼镜,很少说话,女生小小个,偶尔能听到她撒娇的声音。
那间房门,平时总是关着,话说回来,这几户人家,谁的门没事会敞着呢?太小的房间,一眼就能望到头,就那么几件家当,每件都明晃晃的宣告着居住者的暂时性,每件家具都似乎不打算用过一年,地上还散落着纸箱,不知什么时候,房间就空了,紧接着,又会有另一个人住进来。
他俩的房门,只开过那么一次,三月左右,是深圳的回南天,整个世界都像一团没拧干的抹布,随手都能挤出水,墙上,地上,楼梯的扶手上,门把上,家具上,都泛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鞋子走来走去,素色瓷砖被弄的更脏污,电风扇吹不干,还会越吹越多,把空调开到除湿档,也能感到水化成了冷冰冰的云,顺着皮肤的纹路往里渗,不能开窗,也不能开门,否则,雾裹着热,又会重新均匀的涂抹在每一寸空间上。回南天,把每个人都牢牢压在水底,动弹不得,回南天,加速了每一种变质。
于是,经过他们的门口,一阵刺鼻的味道从门内传出,那股味道混合了变质的食物,动物尿液,从没晾晒过的被褥等等,在这股如潮弥散的气味之中,还有一个明晃晃的核心,那是人的形状,肉的味道,头发的油气,顺着气味瞥了一眼,室内,分不清床和桌。
男孩和女孩,都很年轻,他们的房间不能做饭,只能吃外卖,男孩常下楼拿外卖,回来的时候,敲敲门,女孩会清脆的应一下,男孩关门的声音很轻,女孩只有在男孩不在的时候,才会去拿,她的关门声很重,更像是进门后,随意用脚一带。工作日的时候,男孩穿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女孩则白衬衫,黑色铅笔裙,这两身打扮,是附近几个科技园后勤人员的标配。他们的皮鞋会放在房门口的鞋架上,男孩的黑皮鞋像船,女孩的半高跟黑皮鞋,小小的依靠在大鞋子边上。
周末,他们很少出门,即使节日,也待在房间里,只有拿外卖时,房门才会一开一关,春节和国庆,这栋楼人去楼空,从门口的监控上,却总能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下楼,上楼。
两人都年轻,交谈声即使压低了,也能听出那股朝气,但是,从没听到过他们的房间里传出过任何男女情爱的声音,即使连床铺摇摆的吱吱呀呀也没有,入夜后,那个房间,总是最安静的。
他们的猫,也很安静,安静到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十平米不到的房间,住了两个人,还有一只猫?何况,猫也是有家当的,它有笼子,有猫粮,有吃喝的工具,还有如厕的设备,跟人的家当,挤在一处,也许人的,反而不如猫的好,管理员说,那是一只蓝猫,小情侣很宠着它。
“你打死我算了!“
女声像一根长针,声音刺破了上颚,冲出气道,重重砸在回南天的水汽里,弹起来,在墙壁和楼道里跳来跳去。
玻璃掉在地面上,碎了,什么撞到墙上,一声重击,又一声重击,女声重复着“你打死我算了!”声音越来越哑,最初,是一根钢丝,渐渐的,变成游丝,开始掺着哭声,门一开,咣!门板砸到门框上,哭声亮了一下,又被门掩的低沉下去。男主角的声音,始终缺席。
午后的潮热是一大块胶质,声音虽然拉开了一个口子,黏稠却很快就将这些声音包了起来,吸收的干干净净。
听到的人,会产生一种错觉,刚才真的有人尖叫过?她是在呼救,还是仅仅在宣泄?
渐渐的,隔壁的争吵,频繁起来,一下,两下,碎裂,碰撞。似乎摔门而去的总是男孩,女孩在门后断断续续的哭泣。只有一次,争吵后,快一个月的时间,再没听到女孩的声音。
男孩独自来来去去,提着塑料外卖盒,吃完,将盒子放在门口,旁边的鞋架上,一双女鞋都没有了。
看上去,他习惯了这样的平静。
直到那只猫又跑进了我的房间,在床单上,留下了脚印。
应该是只还保留着野性的猫吧,不甘心被关着,难得被放出笼子的时候,就想着出看一看,逛一逛,猫总是喜欢自由的,猫不像狗,不喜欢被困住,也不像人,不喜欢拖泥带水。
那是一个深夜,鸣笛的车流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轰鸣的空调外机也逐一关闭,难得的静谧开始酝酿睡眠氛围。忽然,门外传来一声猫叫,那叫声很弱,第一声,像试探,接着,娇嗲的一声声短叫,那应该是一只母猫吧,叫的柔软,让人不得不想起一个小姑娘,在祈求着一些爱,盼望着门能打开,陷入一些持久的温暖。它叫了很久,声调不高,怕打扰了谁似的,只是一声声的在厅内转圈。这才想起,搬来后,甚至整个春天,都没听见这只猫叫过,它应该是被绝育了,一只截除了情欲需求的猫,比较容易呆在笼子里,但是绝育的猫,为什么又想要时时离开那个笼子,翻檐走壁,去到别人的房间,探求陌生的环境呢?
门始终没有打开,叫声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接着,就消失了。
半夜,模糊中听到细鞋跟踩着瓷砖,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然后,开门,关门。
回南天的水汽渐渐消散,傍晚,每个路口依然积压着黑色的人头,人们手里提着饭盒袋,视线聚焦在同一个位置,红色的光在一天的余热中颤动着,跳为绿色,浪潮再次向前滚动,走向榕树的气根枝叶将一切破旧遮蔽住的深处,一对年轻的挨在一起的身影,白衬衫,黑裤子,铅笔裙,女孩拖着男孩的手,女孩蹦蹦跳跳着,男孩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
吵架声还在三不五时响起。
墙壁那边,总有些言语如刀,也有些重重的闷声,还有尖叫,然后,回归平静。
再过几天,总能看到女孩拖着男孩,毫无阴翳的出现,她的皮肤上看不出有什么痕迹,粉底打得好,总是可以遮住一切。
房间里,再也没出现过猫的脚印。
我终究受不了这里的拥挤嘈杂,很快就搬走了,关门时,看到隔壁的鞋架上,船一般的黑皮鞋边,半高跟女鞋紧紧挨着,鞋架上,重新放满了鞋,有蕾丝的平底鞋,也有艳色的细高跟,还有两双款型类似的情侣运动鞋,鞋子很多,挤在一起,超过了鞋架的负荷,几根木条凑合着拼在一起的鞋架,已经被挤歪了形状,碰一下,就会散架的态势。
当我经过楼下的垃圾桶,桶内,堆着笼子,没用完的猫粮和猫砂。
我始终没见过那只猫的样子。
-
流转世间风景 赞了这篇日记 2022-12-27 02:2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