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德(但丁)及其《神曲》
檀德及其《神曲》 原刊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培正青年》二卷九号 作者:梁宗岱
We cannot help thinking that if Shakespeare be the most comprehensive intellect, so Dante is the highest spiritual nature that has expressed itself in rhythmical form.
Lowell's Among my Books, ser.II, Dante.[4]
一
请先读嘉莱尔(Carlyle)的评语。[5]
我们不必问他的诗是我们欧洲已出产的物品中最持久的不是,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真诚的说话一样持久的。一切主教的礼拜堂,教仪书,铜和石,和别的不能这样持久的外在的布置,比较这深不可测的“心歌”,都不过是狠简单:当这些都沉没于新的不可认识的化合,而且不是单独一件东西的时候,我们依然觉得它能够巍然独存,依然对于人们是狠重要。欧洲建设了许多;伟大的城池,伟大的帝国,百科全书,信条,意见与实行的团体:但檀德的思想之流亚却很少。荷马(Homer)现在依然狠真切的存在,和我们每个赤裸的灵魂相面;希腊呢,却那儿去了?荒凉了几千年了;远了,消灭了,只剩一堆迷惘的石头和碎片,生命与存在都去了!希腊,过去是希腊;希腊,现在,除它所说的话外,已不是希腊了。檀德却不像别的会被遗忘的。他像一颗皎洁的星般燃着,高悬在天空里,一切时代的伟大与高尚都在那儿燃烧着。
从一个人灵魂的极里所发出的说话,与从外部发出的迥然不同。外部的是属于一定的日子,在形式的帝国治权之下的;外部的迅速而且无穷变化地过去;极里的却昨天、今天,直至永远都是一样。他说,这部书已令我倾注了许多年了。不错呵,这诗,这诗的一切,都是由痛苦与创伤的艰辛得来的——不是在游乐里的,是在狞恶的恳挚里得来的。他的书,像别的良好的书一样,是用他的心血写的。是他的全部历史。是诗中最诚恳的。是从作者的众心之心深深地透出来的;因而也深深的永远的印进我们的众心之心里。这诗的深度、诚恳和热烈的情感,令它成为“音乐的”了。所以有些人说它像天使的歌一样,说它是渊深的神秘的歌;是情感之最纯洁的表现,是有生以来从人类的灵魂发出的唯一最纯洁的。
我以为要是有像母亲的慈怜一样温柔的慈怜在人心里,那是在檀德的心里了。但是一个人不知道严厉也是不能慈怜的。我们不能在世间找到一个与檀德的情感同等的情感。那是一道温柔,一道震颤的,渴望的、慈怜的爱:像伊乌利埃(Eolian)弦琴的呜咽一样,靡曼的;像一个孩提的幼嫩的心一样;——然后更有那严厉的创痛的悲哀的心。因为一个人要不是先表同情于那件事物,他断不能知道那件事物的真相,或者看见它的生命之表记的——他必定要有同情来施给那件事物。而且对这事物更要诚恳;同情与诚恳:一个人没有了它们,是不能描写什么的。
一国能够产生一个嘹亮的声音,诚然是狠重大的事呵;它产出一个人能够说出它心里所想的!试看意大利,不幸的意大利现在(指嘉莱尔当时)已分裂,溃散,简直没有甚么条约能够把它统一了;但尊贵的意大利却的的确确是一统的:意大利产生檀氏,意大利能说话了!
二
檀德的一生,他的内在的满足,我们大概可以从他的《神曲》中之《天堂曲》得到一些概念。他的精神诚然是伟大而且高尚。“没有诗人的理智与道德是这样密切地结合的。”但从他的外在的生活看来,他的一生却是极端而凄惨的失败。“他是一个精神纷扰与悲怆的人。”
檀德(Dante)意大利的文学之祖,于一千二百六十五年生于科罗连斯(Florence)亚利尔梨(Alighieri)之望族,属教皇党(Papal or Guelph party),与国皇党(Imperial or Ghibelline party)作对。他早年丧父。其母狠艰难痛苦的教养他,使他执弟子礼于拉丁尼(Brenetto Latini)及其他教师。他自幼就聪颖逾恒,不独谙悉拉丁希腊的文学及政治,且精音乐、图画、骑术、和一切适合他的身份的。及长,更就学于柏调亚(Padua)、波路拿(Bologna)及巴黎等处的大学。于是他便成了蔚然娴雅的学者,同时社会更共仰为高尚的勇士。年二十五,执戈为科罗连斯之教皇党效力,两战亚拉苏(Arezzo)和披沙(Pisa)之国皇党。
然当其尤未为学生及军人时,他已先为恋人了;这种天性,高出其他天性之上,深深地镌刻了他的一生。在一个五月节的宴会上,他年方九岁,他便钟情于一个和他同年的美丽的女子,名比丝(Bice or Beatrice)的。自此以后,伊便成了他的忠诚热烈的情爱的目的,或一切人类的智慧与成全的徽象。伊是他的诗中的伟大的主人,是他的生命中的伟大的主人。他的爱情是不幸的。伊既嫁了别人;不久,在他二十五岁以前,伊更和这尘世撒手了。但檀德的爱情是不死的。他的爱情决不与伊的身体俱葬,而与伊的灵魂俱扬。直至伊死了许久许久,这不幸的爱情依然长存在他的心里。颠沛,流离,野心,壮志,都不能把它抹煞。
年三十五,被选为科罗连斯的僧长。他以后的忧患就自此始了。当他做僧长时,人民分为两派。其互相排击之剧烈,与两派之合力反对国皇党正同。当檀德出使罗马,反对派于是便乘隙骚动民众起而抗拒他。他的住邸毁灭了,他的财产籍没了,他和他的朋友也判为永远的徙流了。并且还要行文捉获他,烧死他。他和他的友人和同党,也曾攻取科罗连斯,但终归失败。于是他就离弃他的朋友,度其余生于流浪意大利之宫廷中,寄人篱下以糊口。那面包生活是苦辛的,人之给他几如布施一样。加以檀德生性傲岸缄默,断不是一个媚取他人欢心的人。他这时真是无家可归了。他只有从一家到一家的流浪着。他真是世界上极零丁孤苦的了。然而他的诗,他的有史以来最完全的杰作,也大部分在这时期形成了。
檀德的最后而又最宽厚的护主,是波伦德(Guito da Polonta),腊贲纳(Ravenna)之主,而林文尼(Francesca da Limini)之父。波伦德之待檀德,也不以为倚赖者而遇之如上宾。于其与湾尼士(The Republic of Venice)之争,他任檀德为使者,使议和;然檀德不特不能实践其使命,且不得列为旁听者。此盖世诗圣,乃沮丧心碎而遄返腊贲纳。不久,遂于一千三百二十一年,以五十六岁之寿,溘然长与这残酷的人寰分手了。他徙流在外共十有九年。
其国人,于其生时关门闭心以谢绝他的,现在可深深地为他恸哭流涕了;在其死后二百年内,科罗连斯总不歇的遣使者到腊贲纳索取他的遗骸,可是已经迟了。檀德死后不久,从前放流他而籍没他的资财的,现在可倡言他的诗该在礼拜堂当众解读了。卜加纪乌(Boccaccio)就是被任命当此职的。未到十六世纪之末,《神曲》已经再版六十次了。至今各国都有译本。就英译一方面,也有加利(Cary)和美国大诗人郎法罗(Longfellow)两人的诠释。
“死后而名益彰”,这是欧阳修序苏子美诗集中的一句话。不错呵,人们好高骛外的天性,是与生俱来的。当代天才,每遭世人白眼。檀德生前见逐故国,流离终老;死后人始争以得葬其骸为地方之荣。天才之遭遇,如是如是!能不使我们读史的废书浩叹!然而嘉莱尔说的好:“我们断不必为檀氏的不幸鸣不平:一切都如其愿的狠公正的遭遇于其身。他也可以做科罗连斯一个狠得人心的僧长——这世界却要少了一部有生以来最著名的言词,说的或唱的了。科罗连斯也可以有一个昌明的邑长;但十个哑的世纪接着无声无息的和其他十个倾听的世纪,就要没有《神曲》听了。”这样看来,檀德之不幸,正檀德之大幸,亦正我们全人类的大幸呵!
三
《神曲》(La Divine Commedia)全诗共分三部,一百阕:第一《地狱曲》三十四阕;第二《净土曲》(忏悔之处)三十三阕;第三《天堂曲》亦三十三阕。然《地狱曲》之第一阕犹未入狱门,实是引端;所以也可以说是三十三阕。
今请略述《神曲》的本事。
檀德自言,方其生之半路,他恍然的迷入幽林,将登光明的山麓,却遇到一豹、一狮、一牝狼梗塞他的路径。正当彷徨蹒跚,急欲折回,忽逢古诗人维琪(Virgil),自称受命于在天之比丝,劝他游历三界;己将做他的向导,从地狱而净土,然后比丝引他上天堂。于是檀德便随他去了。
二人既过狱门,深入幽冥之境,便听到许多长吁短叹与号哭的声音。据檀德告诉我们,地狱是有九层的。它的形状,仿佛倒置的圆锥体,像地球一般大。一层低一层,一层窄一层,每层又有许多深潭与窟穴,其刑罚因罪恶之轻重而施。愈低愈窄的,刑罚愈重。在第一层的,没有哀哭与悲泪,不过那些没有受过基督洗礼的人底永远的咨嗟罢了。第二层是纵欲者的魂;第三层是贪污者;第四层是吝啬者与浪子;如此类推下去。凡作者以为罪恶较大的,便在低一层,刑罚也更严重。有用火烧的,有陷于泥涂的,有投诸滚沸的沥青里的,更有埋没在冰雪中的:种种色色,惊心骇目。檀德见之,不禁瞿然而恐,悚然而栗,心为之酸,泪为之流。在这暗淡凄怆苦楚的景色中,檀德遇到了许多生前相识或书史上所载的犯了种种罪恶的人。
出了地狱,便到净土。里面共分七层。在每层里,涤除一种可赦的罪恶。骄傲的给重负压着;嫉妒的闭着眼,身穿马毛之衣;愤怒的给浓烟所窒塞;怠惰的被逼永远的狂奔;贪婪的倒卧在地上;纵乐的永远受饥渴;淫荡的烧在火焰里。净土之巅,是现世的乐园,也就是到天堂的路了。檀德就在那儿和比丝相会。维琪去了,只有伊是他的唯一引导者了。伊引导他经过了九天,一一与那些崇伟的人相见。在第九重天里,他遇见了圣玛利和其他《圣经》里的先知和使徒和圣灵的显现。他所有的疑难,比丝都为他解释了。于是他便离开这神圣的异象了。
本文参考书Dante’s Divine Comedy;Carlyle’s Heroes and Hero Worshi;Botta’s Handbook of Universal Literature;Lowell’s The Posthumous Dante;Macauly’s Essay on Dan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