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丹:和诗人一起梦游-曹丕篇》
内容摘录自黄晓丹老师的系列讲座《和诗人一起梦游》——
曹丕其实是要表达一种生命的虚无之感,相比于短暂的人生的快乐,死亡显得无比漫长;相比于荣华富贵来说,人死后你甚至不能说他变成了什么。所以曹丕只能说他化为异物,化成了另一种东西,我们连化成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办法知道。
这样一封信,不讲任何一个具体的道理,也不讲任何一个具体的事件,它就是讲一种哀伤的情感,就是讲对于往日之乐的思念,和对于人生的整体性的悲哀的领悟。
这封信后面,他一一地回忆这些朋友他们个人的人格特征和他们的文学特点。他说,我虽然才只有30岁,我的头发也没有白,可是我的心已经像一个老翁一样了,而且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有像昔日那样的游玩了。
“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曹丕在他是一个太子的时候,只有30岁的时候,就能意识到,我是什么特别的人吗?如果所有人所遭受的命运都是那样短暂脆弱的,那么王公大臣也没有办法幸免,为什么我偏偏就是能够长命百岁的人呢?
曹丕在建安22年的瘟疫发生之后,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特殊的时候,他就认为,我只有靠文学写作,才能获得一个永恒的生命。“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这是在中国历史中第一次把文学的地位放到一切之上,甚至把文学的地位放到建功立业之上、放到治理国家之上。他说人生是有限的,可是文章是可以无穷的。
曹丕的《大墙上蒿行》说:“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
它讲的是,春天到来的时候,在那个春天的骄阳之下,一切都在成长,不管是墙上的蒿草,还是苍松翠柏,都长得很好。
当他用这句话来讲一种生命感受的时候,你会觉得好像他对生命的感觉不是他通过学习、教养得来的,他就像个外星人,被孤零零地扔到地球上,然后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生命是这样的,非常原始的,在阳春下会成长。
可是,立刻就发生了一个转折,前面不还是阳春吗?不还是没有条件的、不需要努力、不需要灌溉的,就长成了吗?可是马上大风一来,一切东西都吹散了。
在这样一种转折中,就带来了一种时光流逝、生命凋零的绝对性的感觉。虽然你自己还没有亲身遭遇到,可是你如何看待下面的生活?
所以曹丕写了下面的两句,我站在天地的中心,可是我觉得是那么孤独,虽然我是一个王子,可是四时舍我驱驰,春夏秋冬都飞速地离开了我,那么我的痛苦怎么办?曹丕是一个帝王,可是他表达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孤独感。
下面有一个比喻,他说我们的生命在巨大的天地之间,好像一只鸟停留在枯枝之上,而枯枝是非常容易折断的。所以把第三句和第四句对其来看,讲的是一个帝王、一直站在枯枝上的孤鸟,可是他们之间是一样的,有一种对偶关系。这就是曹丕对于生命的感觉。
他最后说,“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所有的自我说服都没有用,一切都破产了,他还是觉得自己就是大墙上的蒿草。
清代的张潮在《幽梦影》里面提到过一个人生的大满贯理想,“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一般人就是这么认为的,觉得我们只要获得了这一切,我们的人生就没有问题了。
可是曹丕获得的东西远远超过这一切,但是他所有的诗讲的都是他的不满意和忧伤,因为他的心灵的敏感性和别人不一样,所以他写出这样的诗句“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宋玉在《风赋》里面写过一句,叫“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也写的很好,为什么呢?因为大风是极大之物,大风到来的时候,山岳也知道了,大海也知道了。可是青萍是极小植物,而在大风刚刚产生的时候,只有水面上的青萍,因为非常薄、非常无根,它是一个漂泊者,它能够感受到那个风。但是那个风总有一天是会刮起来的,会慢慢地从极小变成极大。
曹丕讲的“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就是说,谁会第一个最敏感地感受到风的到来?是高山上面最高的那棵树最顶端的那个树枝,是最顶端而且最纤柔的那个树枝,第一个感受到风。如果你不是那个高山上的树,是平原上的树、或者峡谷中的树,你会觉得没有风,或者说你是高山上的树,可是你没有那么高,你也会觉得没有风。
可是,只有最高的山上的那个树枝,当它感受到风到来的时候,没有人能够理解它,没有人能够知道它,而唯独它知道这一场风,最后会刮到每一棵树上、每一根树枝上。所以它讲的是心灵极富敏感性的人,对于世界的感知和他人不同。
“忧来无方,人莫之知”,是说你不知道忧愁会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来,最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临到你身上,可是如果要讲深一点,忧愁就是生命的本质,就像空气的流动本来就会带来风一样。所以人存在、生命存在的事实本身就带有忧愁。
曹丕能够意识到人生的悲剧性,他的敏感性能够让他成为第一流的艺术家,可是不能让他成为哲学家或圣贤,也没有办法来解决他感到的这种强烈的生之悲哀。
“别日容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它讲的是一种后见之明,当分别的时候我们没有感觉,我们觉得分别是很常见的,很快就会见面,可是一旦“轻别离”之后,再要见面已经变得非常困难,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就会觉得人和人之间的阻隔变得非常悠远、非常险阻。离别成了常态,见面反而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在这个时候,因为有担忧,有对于轻易离别的后悔,有这种无法证实的、没有反馈的这种压抑,所以曹丕想换一个方法来自我调节,他就“展诗清歌聊自宽”,写一点诗、唱一点歌,用这种方法来自我宽解。可是,当他这样自我宽解的时候,他又进入了那种常常写的“乐往哀来”的感觉。
这是因为真正的问题没有解决,内心的担忧没有结论,仅仅靠转移注意力得来的快乐,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在快乐的尽头就又是“乐往哀来”。
我们其实不知道这首诗写的是什么,可是因为不具体,所以这首诗表现的忧思就更加有普遍性,它表达的大概是所有那些经历过惊惶的、不安的日子的人们,那种共同的感受,那种音信不通、朝不保夕、内心痛苦、无处表达、无处纾解的体验。
建安年间的瘟疫带给了曹植和曹丕不同的感受,曹丕感受到了瘟疫对他生命的侵蚀,甚至致使他去重新思考生命到底是什么。
帝王常常认为他们不是凡人,但是曹丕知道他是。所以是瘟疫,使俄狄浦斯王放下人间君主的傲慢,也是瘟疫使曹丕去认识“余独何人,能全其寿”。
对于这些占有人世最多的财富、最大的权力,甚至是最多才智的人们,他们相信靠自己的理性足以掌管世界。可是瘟疫挫败了他们,使他们有机会认识人的局限,有机会节制权力和自大,生民便因此受惠。所以这才是疾病给人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