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常以残忍作慈悲。”
今天二舅妈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两年时间,她久病的母亲去世,她也从原来的工作单位被辞退,重新务工无果后办完退休手续。她今年三月份的时候确诊了抑郁症。从前和她的对话里往往充满遮掩与虚饰,可今天她在电话那边赤裸脆弱的样子,又让我过分心痛。
被上个时代碾到血骨伶仃的中年人,站在继续下坠的时代边陲,追溯荒唐捱过的岁月,惊觉一生碌碌,为周遭人 为荒谬事奔命,唯独消解掉自我,或者从未成形过。突兀间再找不到动弹的理由,想为自己活一遍却找不到出口。我问舅妈,她过去五十年的人生,有没有什么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让她感到快乐。我想替她找一个支点,可她说没有。她说没有什么时候,觉得有多快乐。“但我知道我得活着,我不想我的女儿被别人说 她的母亲因为抑郁自杀。”
她被俗世的牵绊疲惫却清醒地悬吊着,曾零星地被爱又几近失去,度过漫长的 假意充实的人生。于是在剥离掉与至爱的连结,抽空生活里被奔忙填塞的泡沫后,从前得以回避的 人生狰狞的真相,终究叫人无处躲藏。时代的弊病曾经狠狠操纵这些无头苍蝇一般的年轻人,敕令他们将范式的一切作准绳,诱使他们走上用幸福人生作诱饵的,独此一条的康庄大道。他们从此迷信婚姻 生育与工作,坚信如此方得万全,坚称人生只有这一种式样的圆满,一个唯一的标准答案。如今生活将真义不留情面地摊予这些依旧懵懂的中年人,他们恍惚间醒悟 只有自己认为幸福的人生才值得一过,而五十年的人生却从未替他们打磨一件称手的工具,帮他们捕获自己的幸福。时代施予劳苦的一生,还硬要明示你一生的劳苦皆空,听来全是悲哀的苦楚。
只是还有更多人,早已经死了却还像活着,不再分裂 没有病痛。这个时代里,病了的人至少还在惨烈地活。我和舅妈说,五十岁的时候,把自我掀翻,判人生失败,是种幸运。下头还有漫长的人生,你的身体你的生命痛斥你,拒绝再次这样去过。如果穿越这个垂死挣扎的隧道,找见任何一点为自己去活的由头,任何一点生命因自己而成立的内心依仗,那都将是一份巨大的礼物。
我想要她在人生里,至少得到一次属于自己的快慰。我会为她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