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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来茶房的矿工们感觉不到丝毫善意。我对在社会最底层工作的人们,也没有最基本的关注和怜悯。如果是秀任那群朋友,可能会有所不同吧。他们是如何从潜在的势力中获得参与历史的可能性的呢?他们的集体喜悦与悲伤愤怒与抵抗,是如何形成的,又要如何推动呢?如果是秀任,说不定会为这个问题而烦恼,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成为那种人。他们只是我做这份工作期间必须面对的男人而已。身为茶房服务员,遇到的那些人全部大同小异。他们浅薄、庸俗、卑鄙,乃至无耻。这群人来茶房开玩笑,琢磨着晚上如何把我们叫到旅馆。
每次面对他们,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起刚来这里时飞到我脸上的那口痰。当时那种可怕的冰冷与不悦,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抹去。我所面对的茶房客人,只不过是当时冲我吐痰的那个人,或是可能做出那种行为的不特定多数人而已。然而,他们当中突然有一个男人,那个叫金光培的男人出现了,来到我的面前。
金光培此后几乎每天都来茶房。如果是白天工作的用班,就会在晚上出现;如果是夜里工作的乙班或者丙班,就会白天过来,一整天无所事事地窝在茶房里坐着。只不过,他每次在茶房出现,都会尽量假装不认识我。就算我走过去和他说话,他也会一脸冷淡地避开。
经常招待他的人反倒是小雪。他像是故意做给我看,更加温柔地对待小雪,经常请她喝咖啡,一起咯咯地笑着。不过,就算他那样做,我也知道他随时注意着我。他极力做出不在意我的样子,却又在我装作不认识他时,脸上表现出不安与愠色。他的这种孩子般的幼稚态度很别扭,我却又莫名觉得有趣。总之,我和他说不定都在暗自享受着这种微妙的较量。
问题是小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对金光培动心了。
“他是个不错的男人,比想象中的要好。温柔,体贴……人不能只看外表。”
我感觉到,小雪已经开始对他产生了好感以上的感情。小雪从小四处奔波,孤身闯荡,历尽各种艰难,却也只是一个孤独疲惫的无知小丫头而已,身不由己地轻易沦陷在一点关注与情爱之中。我想劝她对那个人小心点,提醒她那个人表面的温柔与亲切并非真心,却又不忍心那么做。
某一天,我去对面“万户庄”旅馆送咖啡,进入点咖啡的房间,惊讶地发现金光培独自坐在里面。我努力掩饰着惊讶,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泡好咖啡放在他的面前。然而,他没有端咖啡杯,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今天和我谈恋爱吧。”
他的嗓音颤抖得厉害,像是一声尖叫,听不清楚“你干什么,放开。”我下意识地叫喊,抽出了手腕。
“你之前不是说想和我谈恋爱吗?”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耍我吗?我只懂这种恋爱。我买票了,只要再补贴一点就行了是吧?”
“你看错人了。我也看错你了。我走了。”
我迅速起身。我很担心他会强行抓住我,意外的是,直到我走出旅馆房间,他都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回到茶房,自我苛责起来。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什么从一开始要对他表现出那种态度呢?因为他曾经主导过工人运动并且失败了?那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姐姐,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出去和谁外宿了吗?”
第二天凌晨,小雪外宿回来之后,对我如此说道。
“金光培。”
“是吗?”
为了不让小雪看到我不知不觉泛红的脸颊,我继续翻看着杂志,没有移开视线。我尽可能以毫不关心的语调回答,嗓音却已开始微微颤抖。我真的搞不明白,那件事为什么会使我脸颊泛红,声音颤抖。
“可是,你知道那个男人对我说什么了吗?他问我想不想和他过日子。居然有如此无聊的男人。”
“所以你说什么了?”
“我让他别瞧不起人。”
不可理解。小雪兴奋地叽叽喳喳,每一句话都十分刺耳,像是扎着我的胸口。我至今也不明白,那是对金光培的背叛或者嫉妒,还是源自对一无所知的小雪的惋惜呢?
那天之后,小雪外宿的次数多了起来,对方一直都是金光培。起初是去旅馆,之后貌似直接去了金光培的家里。时间越久,小雪似乎对那个男人陷得越深。她有时脸上会毫无缘由地布满愁容或者显得焦躁,有时又会心情很好,欢欣雀跃。我很担心这样的小雪。我相信,她拥有的只是很快就会破碎的幻想,只会留下失望与痛苦的假象而已。我的这种想法没有错。几天前,也就是我被警察逮捕的前一天傍晚。那天,我再次见到了金光培。不是他来茶房,而是我出去送外卖时见到了他。我接了电话出去送外卖的地方是某家餐馆。到了餐馆,里面传来混杂着筷子打节奏的声响和女人的歌声。我进入餐馆后方的角落,看到一个男人和陪酒女坐在狭窄的暗间里。我正准备进入房间,停下了脚步。那个人正是金光培。
房间里弥漫着烤肉和香烟的气味,一个身穿韩服的酒馆陪酒女模样的女人紧挨着他坐着。陪酒女虽然化了很浓的妆,但厚厚的妆容并不令她显得年轻,她看起来至少三十多了。
“哦,你来了。来,快进来。”
金光培已经醉意朦胧,脸颊泛红,目光涣散。我知道他是故意叫我过来。他买了两张票,我只能进入房间,坐在他们的对面,打开包着保温瓶的包袱,开始为他们泡咖啡。我泡咖啡时,两人不断紧紧相拥,开着玩笑。金光培的手伸进女人的胸脯,他的手每动一下,女的就会扭动着身躯,哈哈笑起来。我极力不去看那幅画面,却挡不住他们的声音。
“喂,你也到我身边来。我可以招呼你们两个。”
金光培抬起瞳孔涣散的双眼,对我说道。他抬起女人的脸庞,用嘴唇揉搓着,像是故意做给我看。女人哈哈笑着。我默默地重新开始系包袱,站起身来,对他说:
“金光培,你比想象中卑鄙愚蠢得多。我警告你,别再碰小雪。你没有那个资格。”
我跑出了那个房间。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过了一会儿,他喝得烂醉,再次出现在茶房。
“喂,你对我说什么来的?说我卑鄙愚蠢?”
就像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天那样,他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大声叫喊。
“是,我卑鄙,我愚蠢。我是一个垃圾,还不如一条虫子。听说你是首尔的大学生,是运动圈?那你对我这种人有什么企图,跟我卖弄什么风骚呢?什么,谈恋爱?谈真正的恋爱?你耍谁呢?在你眼里,我金光培看起来像个玩物吗?你又有多了不起呢?”
我无言以对。所有人都盯着我,我在众人的视线中不知如何是好。我在其中也发现了在惊讶与绝望中表情僵硬的小雪。小雪和我视线相碰;突然推开茶房的门跑了出去。我很想追出去,却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像化石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千刑警坐在书桌前,不断地写着什么,抬起头来对信惠说道。
“是的。”
“关押室不舒服吧?”
“还行。”
“你先坐在那里等一下。”
千刑警的语气很随意,好像信惠是来找人的。信惠坐在椅子上,茫然地仰望着蒙着一层灰尘的玻璃窗。遮阳板垂到玻璃窗的一半高度,上面也落满了灰尘。看不清楚外面,只能时不时听到车声和各种噪声而已。就算只隔着一道玻璃窗,也感觉外面的世界距离这里十分遥远。
“我又读了一遍你昨天晚上陈述的调查材料。”
终于,千刑警转身面向信惠。信惠明白,他手里拿着的是自己昨天晚上按过红手印的调查材料。
“只有这个还不够。材料里说,你接近金光培那小子是为了以此为据点给矿工们洗脑,但缺了具体的内容。”
“那里是这么写的吗?”
信惠问道。千刑警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你昨天晚上亲口陈述并签字画押的啊。”
“我根本没有说过那种话。我也没有为了给矿工们洗脑而接近金光培。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做那种事。可能我昨天晚上太困了,没有确认内容就签了名。”
信惠说着,心跳逐渐加速。千刑警一言不发地盯着信惠的脸。他刚开始显得有点无奈,但面色逐渐变得苍白,像是受了什么侮辱。
“现在看来,你这个娘们还真是不一般啊。”
千刑警突然粗暴地撕了陈述材料,在信惠眼前抖动着。
“这种把戏我见多了。对付你这种臭娘们,就得先改改你的臭毛病。”
信惠看到他那令人感到惊悚的目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跟我来。”
千刑警简单说了一句,站起身来。信惠跟着他去了隔壁房间。那个房间很小,只有一个小窗户,房间里只有几把铁椅,除此之外空空如也。门开了,另一位刑警走了进来。
“喂,臭娘们,金光培已经全招了。你还要独自硬撑吗?”
新来的刑警操着一口粗鲁的庆尚道口音。
“那就让我见见金光培。和他对质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这娘们依然劲头挺足啊。你今天想变成死尸被抬出去吗?”
信惠明白,他们的邪恶与残暴,并非为了吓唬自己而故意假装出来的。从他们的眼神和嗓音中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他们是真的厌恶自己,真的想杀了自己。然而,信惠却又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如此憎恶自己。信惠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他们。
信惠正准备服从千刑警的命令坐在椅子上,庆尚道口音的刑警突然用拳头砸向信惠的头。
“谁让你坐在那的?跪下!”
信惠从椅子上起身,跪在了地上。她的双腿颤抖着。
“你这种娘们,我见多了。”
千刑警穿着皮鞋的脚在信惠的眼前晃动着。
“一群毛还没长齐的家伙,自我感觉良好,以为看懂了全世界。都是全凭一张嘴胡说八道的赤色分子。你知道赤色分子为什么叫赤色分子吗?就是像你这样,只靠一张嘴,满口都是赤色的谎话,所以才叫赤色分子!”
“我不是赤色分子。”
“好,按你说的,说不定你不是赤色分子。不过……”
男人弯下腰,一只手托起信惠的下巴。
“你知道你从这里出去之后会变成什么吗?会成为真正的赤色分子。错不了。可以赌一下。”
信惠认为,说不定他说的是事实。信惠认识的人当中,就有那种人。她见过很多被捕后释放的人,他们的思想武装从此变得如钢铁般坚定。不过,正如秀任所说,像我这种无可救药的怀疑主义者,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好,现在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是乖乖地全部交代呢,还是怎样?”
“总是让我全部交代,交代什么啊……我真的很不理解。”
“你要硬撑到底是吧?行。”
他们让信惠起身,再次坐到了椅子上。他们把信惠的两只胳膊绕到身后,戴上手铐,又命令她脖子向后仰。庆尚道男人走到信惠身后,用手把信惠的脑袋向后按。破旧的日光灯的昏暗光芒照进眼睛,很快又被遮住了,有人往信惠的脸上盖了一块手帕。直到那时,信惠还不知道他们要对自己做什么。盖在脸上的虽然只是一块薄布片,却似乎已把她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信惠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具尸体,恐惧袭来。
“我忍受着这种恐惧与痛苦,是在守护什么呢?”信惠自问道。然而,不幸的是,她没有什么可以守护的东西,只是陷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陷阱而已。信惠想,如果自己真如他们所怀疑的那样,带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而且做出了那种事,说不定反倒更容易承受。唉,如果我也有那种能够用自己的性命守护的东西就好了。
突然间,一股冰冷的液体泼到了脸上。当信惠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的瞬间,窒息般的痛苦已经袭来。他们一只手拽着信惠的头发,另一只手抓着信惠的下巴左右摇晃。每到这时,信惠的鼻孔就会进水。她无法呼吸,隐约听到千刑警的声音。
“你知道这是哪里吧?紧靠着停战线。你这种娘们死在这里,只要拖到停战线边上埋了就行。”
“去什么停战线。这里那么多废弃的矿井,扔进去填上就是。就算掘地三尺,也不会有人找得到你。”
庆尚道男人插话道。水再次灌进鼻孔。像波涛汹涌那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妈呀。”
信惠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似乎在不断坠落,却一直坠不到谷底。她感到一阵晕车般的强烈眩晕。直到下半身突然变湿,昏昏沉沉的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庆尚道男人的响亮嗓音震动着耳膜。
“这是什么?这臭娘们尿了?”
信惠的身子跌落在地,脸部贴到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下半身湿透了。尽管如此,她却并未感到丢脸或者羞耻。只要中断拷问,已经谢天谢地。
这时,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穿着皮鞋的双脚踏着地板,来到信惠眼前。
“你们怎么办事的?”
来者是信惠第一次来对共科时见到的那位科长。科长似乎很生气,开始责备两个刑警。
“你们干什么呢?给她换身衣服。打算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庆尚道男人似乎心存不满,嘀嘀咕咕地出了房间。信惠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没有起身的力气,而且衣服湿漉漉的,起不了身。就连喘口气也很痛苦。过了一会儿,庆尚道男人拿来一条肥大的男式裤子,还有一件似乎刚从外面商店里买回来的内衣,包装都没有打开。不知道是谁的裤子,上面还系着腰带,似乎是刚脱下来的,信惠却也顾不上计较这么多了。科长为信惠打开隔壁空房间的房门,让她进去换衣服。信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接过衣服。现在居然还能独立行走,信惠觉得很神奇。裤子不合身,系了腰带,依然像穿了一个面口袋,看起来十分可笑。信惠换好衣服出来,科长坐在自己的书桌边等待。两位刑警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也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正在春川读大学。父母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你现在受这种苦,如果你妈妈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
科长的嗓音听起来非常通情达理。信惠心想,说不定这只是一种聪明的审问手段,不过不管怎样都无所谓。就算这只是一种伪善,是一种交换的策略,只要对方把自己当一个人来对待,已经感激不尽。信惠鼻子一酸,眼泪奔涌而出。眼泪一旦涌出,便再也控制不住,信惠的内心变得脆弱,委屈涌上心头,抽泣不已。
“没事,哭吧。”
科长说。
“哭个痛快。这样你心里也能痛快点。”
信惠哭了一会儿,科长扯了一点卷纸递给她。信惠用卷纸擦了眼泪,擤了鼻子。
“你受罪,我们也受罪。你以为谁愿意于这差事啊?所以说啊……”
科长拿出一张纸,推到信惠面前。
“我们现在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好吗?挺简单的事情,不要搞得这么复杂,速战速决,好吧?
信惠逐行阅读科长推过来的打印材料,依然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然而,她才读了没几行,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先是几个打印的字开始变得模糊,紧接着它们又像小虫一般蠕动着跳起舞来,转来转去。本人在首尔某大学四年级在读期间因主导非法集会无限期休学……为了打倒现政权,与劳动者联合……以为矿山劳动者洗脑为目的……接近矿工金光培……
“在上面写下你的名字,按个手印,一切就结束了。你就可以立刻离开这里。很简单的。”
“我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怎么承认呢?”
“已经报告给上面了,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们也是要面子的。所以啊,你只要承认这些,我们训诫一下,就可以结案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可是,这并不是事实啊。”
“我说,你还没有听懂我的话啊。如果开始计较事实与否,又要从头再来一遍。这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们也辛苦。”
“对不起,我做不到。”
“这不算什么。只是走个程序,还不是为了释放你,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信惠不再开口,科长的表情瞬间变得凶狠起来。不过,他极力控制住感情,说:
“我听说,你不是一般的固执。不过,现在不想立刻决定也可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先去关押室,好好考虑一下,明白了吗?”
信惠回到了关押室。关押室冰冷肮脏的地板已经不像上次那般舒适。她立刻瘫倒在地。
信惠躺在地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悔恨不断袭来,全身酸痛,感觉处处患上了火辣辣的炎症。她陷入了一种痛苦的执念:必须忘掉一切,赶快睡觉。她短暂地进入了浅睡状态,梦里也在不断地念叨着“必须赶快睡着”。意识模糊的镜子前浮现出她所认识的几副面孔,他们正盯着她的脸看,或是和她搭话,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
“信惠,不能向他们屈服。我们现在只是身处历史的隧道之中。”
信惠还看到了秀任的脸。可隧道那头到底有什么呢?信惠如此反问道。我们又何曾脱离过历史的隧道呢?我的人生也总在黑暗痛苦的隧道之中。远远望着模糊的光走啊走,隧道如此漫长,没有尽头。那束光是否真的存在?说不定只是我的幻想罢了。除此之外,信惠还看到了母亲和城南夜校工友们的脸、许多朋友的脸,以及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那些人的脸。就这样,信惠逐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