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佩内洛普的头一年
起因是我获得了几团免费毛线。
当时我站在一个为艺术家提供免费素材的仓库里。里面满架子堆着各种做手工的原材料:串珠、手链、成匹的布料、大袋的纽扣、画具和纸板……时光倒退二十年,我大概会乐不可支。现在,我不知道该干嘛。我已经习惯了一台连网的电脑,一桌一椅。最后,我拿了毛线。三团森绿的山羊毛,三团烟灰蓝的马海毛。
十年前,刚开始谈恋爱时,不能免俗地,我开始织围巾。那时候暑假还在家里,盘腿坐在沙发上跟着妈妈学。上针,下针,织麻花。错了就大叫,妈快来改。收针也由她来。
现在我和她之间隔了一片大洋和十二个小时。要想做点东西出来,只有靠自己了。
我买了一根3.5mm的竹制环针,在b站上找了个视频(毛儿毛线),织了半片背心,发现太小了。我在youtube上找了个织帽子的视频(sheep & stitch),织了一半,发现减针太麻烦,也放弃了。
真正摸到门路,是找到一个最简单的织帽子入门视频。用棒针织一片,最后用毛线针缝起来。跟着博主,我学会了起针,上针,下针,减针,收针。我去Michael's门店买了橙色和驼灰色毛线,织了两顶帽子。完了还想织。于是知道,上瘾了。
要织就织件大的。上网一搜,发现很多人在编织社区Ravelry上找图解。我下了一些免费的,打开一看,头大:读不懂。什么是k2tog(knit two together),什么是M1(make 1),一头雾水。终于在youtube上找到一个手把手织毛衣的视频,来自Brooklyn Tweed,一个卖图解也卖毛线的品牌。视频里,一个语气温柔的女孩一步一步按照图解,教授怎么织German Shortrow(德式往返),怎么织2x2 rib(螺纹),怎么腋下收针。织错了,我又去b站上搜怎么退针。就这样,磕磕绊绊,织出了第一件毛衣。

这已经到了3月。
织毛线费时间,费眼,常常犯错,需要从头来过。如果不是喜欢这件事,实在不够划算。织完第一件毛衣后,我立志,要买贵毛线,否则对不起耗掉的大把时间和心力。这又是另一个大坑:Onling,knitting for olive, Cardiff, Isager……欧洲人已经在毛线上耕耘上百年,发明出无数毛线种类:绢丝线、羊驼毛、麻线、棉线,每种各有所长(棉线适合夏日吊带,绢丝线与羊驼毛组合,会带来毛茸茸的效果,同时可帮助毛衣定型)。许多毛线品牌和毛线设计师合作,就这样,我顺藤摸瓜,找到一串北欧设计师,最喜欢的是myfavoritethings.knitwear,petiteknit和sari nordlund。


买了两个图解,织了一件毛衣,拆了一件,又织了一件半背心,然后把拆掉的毛衣织完了。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我常常织错。因为自大,因为无知,因为粗心,因为不耐烦。当你不够专注时,毛线会告诉你。以悄悄咪咪、慢半拍的方式。等你发现某一处少加了一针,可能要到织了十公分(140针乘以40行)之后需要减针时,发现单偶数不对。怎么办呢?要么咬咬牙,接受这是一件不完美的作品,硬扛下去;要么闭上眼,一狠心,把线头从针上一把撸下来。从头来过吧。
小红书有很多女孩在织毛线,她们管自己叫织女。我讨厌牛郎织女的故事(以及任何有强bao意味的起源故事),所以我自诩为佩内洛普。一个女人,在一群闹哄哄的求爱者的骚扰中等待丈夫归来,不论如何,我尊敬她十年如一日,白天织晚上拆的魄力。敢于拆线的女人不简单!敢于从头开始的人,就算孤身一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喜欢上织毛线后,读到书里写编织,写羊毛,甚至写牧羊的段落,也会特别留意。斯坦纳在《语言和沉默》里分析莎士比亚,"but to live in the rank sweat of an enseamed bed/ stewed in corruption, honeying, and making love over the nasty sty",说这些意象和术语基于羊毛晕染的程序:上色前需要浸染猪油,以免羊毛在后序加工中受损。这是一个羊毛商人的儿子才有的经验。
《经济学人》的创刊人James Wilson的祖上是牧羊人。克伦威尔祖上也牧羊。在羊毛利润颇丰的年代,只有男性可以从事设计和编织复杂花样,女性只能织最简单的部分,比如袜子的直筒。
《战争与和平》里,娜塔莎照顾垂死的安德烈公爵,就是坐在他身畔织袜子,因为编织能带来慰藉。“The needles clicked lightly in her slender, rapidly moving hands, and he could clearly see the thoughtful profile of her drooping face. She moved, and the ball rolled off her knees.”
李翊云的Where Reason Ends里,最终选择自杀的早慧少年Nikolai也喜欢织毛线。
我积累了很多无用的知识,却快乐了很多。和妈妈视频时,她最惊讶的是我居然教会了自己织毛线。“你是多么没有耐心的一个人。当时我教你,你学不会,还大哭大闹。”
她不知道,我现在已经被写东西磨得没有脾气了。只有一天写几百字,才能抵达最后的终点。只有一天织三五行,才能得到一件上身的衣物。自己懂得了修改,才算真正入了门。织毛线和写小说,其实是同一件事情。这件事不能让别人教,只有自己一点一点学会。
如今我又入了一个大坑。买欧美的图解太贵了,我买了一本日本的编织书。日本又是一个全新的体系,不是从上往下、跟着文字说明织,而是从下往上、照着图样织,最后把各个部件拿针缝起来。这其实反而和妈妈那代人织毛衣的方式更接近。现在再看她给我织的毛衣,便能想象出她织毛衣时的情形;看到哪里冒出的没收好的线头,也更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织者。就是这样一个粗枝大叶、做事有头无尾、急性子的人,居然也给我织了一件又一件毛衣。这里面的情意,只有织过的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