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家卫的电影笔记

一、王家卫和许鞍华
王家卫的才华是一种更可见的才华,许鞍华的天才是更隐性的才华,王家卫的才华是天才的惊鸿一瞥,灵性、造境、洒脱、心狠,巅峰期对于感觉和观众心理精准的预判。他是一个对于演员和作品拥有残忍控制力的人,他的才华表面上是随意的,其实是建筑师式的,在这一点上他和杨德昌有点像,他们都是拍摄场上的暴君。许鞍华的才华是一种晶莹纯诚的才华,是一种敢于把自己的真心交出去的坦荡和十年如一日的匠心,她的职业生涯得失都在于她那份坦诚、柔软、质朴与心善。她做不了杨德昌和王家卫那样心狠的角色,尽管她说跟自己作品无关的话还是很直接的,但她对自己欣赏的人就会心软。有时候,人们谈起才华会下意识想到灵性,想到优雅的文字和张国荣那样不可学的魅力,但努力、自律、真心和功成名就后的纯诚也是一种难得的才华,许鞍华有的就是这样一种才华。某种意义上,许鞍华是更可学的,王家卫是不可学的,虽然你能学习《花样年华》的运镜、构图、道具,它是怎么使用旗袍,但你学不来王家卫的预判和感受力,也回不到那个能给王家卫拍这种片子的时代,交不到杜可风、陈勋奇、张叔平这样的朋友。但许鞍华的很多东西是更加可以作为方法论的,虽然,她也有极其难以被学习的一面,那就是无论身处何等位置,都能对自己真实、对他人真实、长久地以朴野坦率之心面对自己的作品。经常,最难做到的不是对他人真实,而是对自己真实。
二、时间的灰烬
深夜读林耀德的资料,记起来第一次读他,原来是他和王家卫的对谈。原载《联合文学》第十卷第十二期。他们都喜欢普伊格,推崇《伤心探戈》《蜘蛛女之吻》,王家卫认为,普伊格最好的作品是《伤心探戈》。普伊格小说中若隐若现的呼愁,进入王家卫电影里,就是深夜一个人在吧台发呆的青年、眩晕都市里若即若离的红男绿女。王家卫拍电影,林耀德写小说,他们共同关心的主题是城市对人的影响。城市不只是背景,也是塑造人的原因,在他们的作品中,城市是那个缄默不言又时时存在的幽魂,是分量最重的主人公,而飞蛾舞动般的男男女女不过是城市的外溢。不过我最感兴趣的,倒是他们谈史书和复仇的部分。
林耀德听说王家卫在拍复仇故事,他推荐王家卫读《晋书》,他说:“《晋书》里最有趣的复仇人物是苻坚的族孙苻登,他祖父苻坚的大帝国在淝水之战后四崩五裂,最后被叛将姚苌所杀。苻登召集旧属,自东向西一路攻逼姚其,全军吃的就是敌人的尸首,面且在进攻时,带着苻坚的神主随军前进,每一个士兵的铠甲上都刻着「死休」字样。”
王家卫回忆起自己拍《东邪西毒》的时候,这部片子又叫《时间的灰烬》。他说:“我看了一本讲古代复仇的书,才知道中国人复仇有很多规矩,而且复仇的计划,往往很费时,五年、十年甚至几十年。我原本的构想是西毒要找东邪报仇,但是他经过很多无人的地带,讲话的机能逐渐退化,他开始活在想象中,最后复仇的动机也模糊了。美国约翰·福斯特导演的《鬼索者》,也是找人的故事,到了最后找不到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寻人的过程中重新发现时间和生活的意义。 ”
三、王家卫与太宰治
王家卫模仿的大师不少。像戈达尔、雷乃、普伊格,他都模仿过。《阿飞正传》的不死鸟台词借鉴了戈达尔的《法外之徒》;《堕落天使》对名字的打散及用代号顶替模仿了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而王家卫多部作品的零碎结构,据他本人说参考了普伊格在《蜘蛛女之吻》、《布宜诺斯艾利斯事件》中的写法。
小说家往往是导演灵感的来源,而日本是一个盛产小说家的国度。王家卫喜欢读日本作家,太宰治、安部公房、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横光利一、村上春树,还有不少新感觉派和新戏作派的小说,他都愿意看。其中,王家卫对太宰治颇为推崇。
1995年,他与林耀德的一段对话表明这点:
林:安部公房呢?他对于都市人的时空观有很独特的表现。
王:看,《砂丘之女》就像你说的。不过影响我比较大的不是安部。你先听我讲下去。对于三岛由纪夫我也没有多大感受。后来我看了日本新戏作派和新感觉派的小说,非常喜欢太宰治。
林:太宰治的作品里总是并存着憧憬和虚无,他自杀成功前最后一部长篇是《没有做人的资格》(《人间失格》)那横光利一呢?他的《头与腹》中,写快车把沿途的小站像石头一样撇开了,那是很有电影感的作品。
王:哦、除了太宰治,横光利一是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家。到一九八九年的时候,有机会看村上春树的小说。
王家卫在不同场合提过太宰治,他认为太宰治的气质和梁朝伟有相似:
“与梁朝伟的合作始自《阿飞正传》,第一个印象是他不太喜欢说话,烟不离手。不知怎的,我们相处愉快,之后陆续合作了四部电影。我们的沟通方法比较特殊,很多时候,我们根本没有一个完整的剧本,我只是给他一首歌或一些音乐作参考。我不知道这工作方式是否适合他,但这些年来,他鲜有投诉。许多时,当我让他听一首音乐时,他会坐在一角,手拿一根香烟,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望我。这使我想起太宰治,太宰治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A Handsome Devil With A Cigarette》(《叼烟的英俊恶魔》),我一直觉得是一个很棒的电影名字。我很喜欢太宰治,而梁朝伟总让我想起他。”
《叼烟的英俊恶魔》)又名《美男子与香烟》,是一位自觉失败的作家的自白,太宰治将这篇小说作为剖析自己的一面镜子,小说里,“太宰”、“太宰”被一次次提及,而“太宰”正是太宰治的笔名。
叼烟的英俊恶魔乃太宰治恐惧心态的一个化身。
太宰治是一位被深深的绝望感笼罩的作家,他的一生活在巨大的挫败感和虚无感当中,他的笔名“太宰”,日语谐音是“堕罪”;他出生于地方贵族之家,却对自己所处阶层产生怀疑,患上了“零余者”的恐慌;他多次自杀未遂,服安眠药、相约在海岸殉情、上吊、入水,一生与死亡隔膜相视;他罹患盲肠炎并发腹膜炎,后得肺结核,身体极度虚弱,加重了他自身的虚无感。
太宰治的小说颓废感十足,主角对社会既定规矩有强烈的怀疑感,他们意识到这些框架内隐藏的问题,感受到人情中的虚伪,他们渴望挣脱,却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于是在寻情逐爱、香艳美酒中沉沦逃避。他们对世界怀有深深的恐惧,自己成为无依无靠又渴望真情的浪荡儿。《叼烟的英俊恶魔》就是这类故事的一个典型。
而王家卫的电影,大多都有一个讨女孩子喜欢的俊男子,却由于种种原因,那男人与女人、与都市的氛围总是若即若离。他会想要寻找什么,过程中他却也失去了什么。他沉迷于一分钟的情感,却总是无法进入了一个持续的安稳状态,像《阿飞正传》的旭仔、《重庆森林》的何志武、《东邪西毒》的欧阳锋等,莫不如此。
事实上,王家卫在过去的片子中对太宰治已有过致敬,电影《2046》里,日本男友给王靖雯来信,信中一句“六年前,在我心中出现了一道彩虹”,读过《斜阳》的朋友不会陌生。
《斜阳》不如《人间失格》名气大,但它也许是最接近太宰治辞别人间时期精神状态的作品。《斜阳》创作于昭和22年(1947年),第二年太宰治宣告去世,这部作品描绘了落魄贵族的生活,通过四位人物:和子、和子之母、和子的弟弟直治、已婚的上原先生,勾勒出战后日本社会弥漫的危机感和对将来的恐惧不安。这一时期,如《奔跑吧,梅勒斯》般健康明快的色彩在太宰治作品中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渴望救赎而不得,一心赴死的决心。当然,据说《斜阳》这部作品有抄袭嫌疑,关于此事我曾在讨论太宰治的文章里专门写过,这里暂且不表。
《人间失格》里,叶藏是一个贵族出身、讨女人喜欢,却敏感而惶恐的青年,他在结尾自白:“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绝对没有发狂。哪怕是一瞬间,我不曾疯狂过。但是,被关进这所医院的人全是狂人,而逍遥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我问神灵:难道不反抗也是一种罪过吗?”而无论是《阿飞正传》、《花样年华》还是《重庆森林》,男主角们口中谈的都不会是主义、革命、理想奉献,而是高度个人化的私我情绪,是生活在都市夹缝中的窘迫。而这种虚无倾向,或谓之高度个人的处世哲学,在太宰治的小说《斜阳》里赤条条的袒露出来:
“思想?假的!主义?假的!理想?假的!秩序?假的!诚实?假的!真理?假的!纯洁?全是假的!……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与这些学问相比,一个处女的微笑更为尊贵。”
太宰治的作品,关键词是恐惧与厌世,这与他的性格一脉相承。《人间失格》出现最多的词就是恐惧。太宰治自觉自己是软弱的人,他在1947年的自传式随笔《わが半生を語る》中的“生い立ちと環境”(《幼年与环境》)一节坦言:“我是那种待人时连满足也不会表现的软弱性格,因此我对自己近乎为零的生活能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从年少到现在就这么活过来了。进一步说我甚至是可以称为厌世主义的,对于活着这件事也没什么执着。只是想尽快地从生活的恐怖中逃离出来。”
四、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一代宗师》有一句台词,“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这句话从武学上来说,叶底藏花是可以破解老猿挂印的招式;从感情上来说,宫二只对叶问用过一次,之后叶问去请赐教,宫二都没有允诺,正如全片宫二只对叶问露过一次真心一样,不会再有第二次。”至于梦里踏雪几回,完整版该是“梦里踏雪寻梅几回”,所谓寻梅,便是对宫二的追忆。宫二原名宫若梅。梅花亦能代表她的气质。几回呼应一度,说明“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句话也有它的时代背景。1951年元旦,由于中英之间发生矛盾,两国宣布封锁香港边境,进香港的内地人一度无法回归,因此,叶问不得不久留香港,无法回到佛山叶问,也不能看见他的妻子,所以他感慨自己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但“世界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眼前路,有时就是身后身。过去的忘不掉,熔炼在自己的记忆里,就如同宫二(宫若梅)虽然不在,但对她的思念,却始终藏在叶问心里。于是“叶底藏花一度”,这是现实。而“梦里踏雪几回”,是梦境,也是理想。踏雪纷纷,路途艰难,寻的不只是梅。
五、私人与公共
当我们回溯王家卫的电影,有一个主题也不能错过,那就是香港回归之际人的心绪。这是许多香港导演关心的主题,王家卫也不例外,但他的手法比较特别,他不是直接呈现回归现场,而是借助一个流浪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故事,反映香港人面对那个剧变关口,内心的惶惑和逃避。这部电影就是《春光乍泄》。《春光乍泄》的时间节点就在九十年代末,主人公内心的情绪,乃至整部电影呈现的逃避感,都十分贴合当时港人的内心。电影没有刻意显露出政治暗示,这让它看起来像爱情电影,其实王家卫电影里的恋爱,总是关于爱情,不只爱情。
其实,如果讲拍过《2046》《春光乍泄》《一代宗师》《阿飞正传》的王家卫小资,大概是对王家卫最大的误解,他只是没有用左翼现实主义的方式表现历史而已。对于时代,他没有选择正面强攻,而是委婉留存,着墨于气味、声音、物件、人情、心境。比如《阿飞正传》的汽水瓶和古巴音乐、《花样年华》的许多件旗袍和打光布景、《重庆森林》中港岛市民的生活状态。
真切是创作者对时代最好的虔诚。
王家卫表现人物的状态和行为,结合香港的历史,乃至他对未来的预言,你会发现有一份深刻的妥帖。他把这些拍得很艺术化,像是水中幻影的金箔,但那些金箔里,是对现实政治不可逆的隐忍哀伤。《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和古巴音乐、《春光乍泄》与香港回归的互文、《花样年华》对上海与香港互动史的追忆、对文人寓居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彷徨,还有《2046》对时间点的敏感、《一代宗师》里天下、家国和市民社会的辩证关系,对香港社会多了解一分,每重看一次王家卫的电影,都会理解地更明白,因为那不是小资幻梦,而恰恰是一个艺术家清楚地认知未来,对时代、自我与他所处的空间有充分感受力而托付的作品。随着历史的变化,当你重逢王家卫的电影,它非但不会变色,反而更加有力地印证了当下。
六、王菲与王家卫
“王菲在《重庆森林》和《2046》中都有光彩夺目的表演。我非常崇拜她,因为她的天才,也因为她的性格。”
这不是王家卫第一次称赞王菲,过去,在讲解《重庆森林》时,他说:
“其实王靖雯呢是我拍所有女演员里面最特别的一个,因为她不用力的,演戏不需要用力。她很有天赋。你叫她做什么,她有办法让这个角色成为她自己的一部分。她是很无所谓就做到了。但是,你看她这部分的时候又会觉得就是要她演才行。”
天赋是王家卫评价王菲时的常用词,在他的眼里,王菲是一位不需要“教”出来的演员,她本身就很有表演欲,一旦遇到合适的角色,她就可以立刻找到感觉,就像《重庆森林》中的阿菲,干脆洒脱、毫无做作,像扮演自己一样驾轻就熟。
1994年的《重庆森林》是一部奇妙的电影,王家卫拍电影是出了名的慢,这部片却只用了两个月去完成,而且效果极佳。它不但使王家卫捧得香港金像奖最佳影片,也让王菲彻彻底底惊艳了一把。直到今天,当我们回顾王菲的电影生涯,阿菲一角可谓最佳。
《重庆森林》的奇妙还在于,这部电影最初并没有完整的剧本,只是王家卫脑海里有三个短故事,它想以此串成一部电影,后来因为第二个故事拍得太尽兴,他决定将第三个故事挪给下一部电影(即《堕落天使》),而前两个就结合为《重庆森林》的成片。
王家卫的剪辑很有意思,别人觉得很有内容的桥段,他剪掉。别人眼中的边角料,他保留。如果你搜索《重庆森林》被剪掉的部分,你会发现那些片段也不乏有趣之处,甚至假如好好利用,拍出一部喜剧版《重庆森林》也不在话下。但王家卫没有这样做,他要的氛围不是像喜剧那般。
《重庆森林》之前,王菲的电影生涯其实乏善可陈。她一生只参演了7部电影,第一次是在1989年出演TVB的同性题材短片《别姬》,但该片浮皮潦草,王菲也未在其中留下惊艳的印记。1991,她又在Beyond主演的励志片《莫欺少年穷》中客串了一把,扮演那种符合男性幻想的女人。这段时间,王菲的电影履历非常单薄,但1994年,她接连发行了专辑《迷》《胡思乱想》《天空》和《讨好自己》,她的身份由歌星升级至唱作人;她赢得了事业上更大的自主权;她可以梳脏辫、剪短发、叼着烟上封面;她最大烦恼是太红。而这一年,她参演的《重庆森林》正式上映。
阿菲这一角色简直是给王菲量身定做。对于这个角色,王家卫要的就是一种灵性和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坏。把收音机开很大声、做事漫不经心、在店里又唱又跳、到别人家中玩起改造,这些事情,如果是市井气的人做出来,你会觉得这人有毛病,但如果是王菲,好像一切就理所当然。
王菲有那种让人原谅她胡作非为的气质。她非常放得开,王家卫看中这一点。就像林奕华在《假王菲之名》中说:“王家卫让她在《重庆森林》中演“自己”——她那漫不经心的、游荡式的表演方式,与片中戴上假发努力使人看不出她是谁的林青霞一比较,确实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阿菲这个角色成为经典,并不只是气质对了就可以,王家卫对细节的用心不可忽视。《重庆森林》有一段:梁朝伟饰演的663,他的前女友到快餐店想把钥匙还给他,因为钥匙是663过去给她的,但663不在,这时候,阿菲就在背后比较她与空姐的身材差别。这个细节对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情绪把握地很准。
还有另一个设计也别出心裁,那就是阿菲在居住663房间期间,悄悄把房间里的唱片、玩偶、拖鞋、香皂、毛巾、衬衫、袜子、罐头、鱼和床单换了,而且色彩还有区别,换之后的色彩明显更年轻化、青春化。一间屋的氛围,影响一个人的心情,变换氛围,是阿菲想到的能帮助663走出低潮情绪的办法。
后来我们都知道,两人下一次正式合作是在千禧年后的《2046》,而如果以成片来说的话,比《2046》开拍晚却更早上映的《天下无双》是真正的第二次合作。在那部电影中,王家卫担任监制,王菲出演女主角。
2002年,当《天下无双》这部片出来时,刘镇伟还不全靠烂片赚钱,而王家卫,正在筹备《花样年华》的续集《2046》。在《天下无双》中,东厂的秘密档案就叫《2046调查报告白皮书》,这正是身为监制的王家卫跟观众开的一个小玩笑。
《天下无双》是一部港式贺岁片,正宗的香港无厘头风味。因为该片兼具刘镇伟的段子功力和王家卫的爱情观,选角和剪辑都很到位,所以还意外地收获香港电影评论学会、香港电影金像奖和台湾金马奖的肯定。王菲在片中饰演无双长公主,这个角色与“阿菲”有共同点,古灵精怪,非常少女气,但因为是喜剧角色,而且长公主在里面常常以男装示人,所以这一次的表演更强调一种酷酷的气息。但这种酷不要是阳刚的,而是少女矫饰出来的酷。
凭借在《天下无双》中收放自如的表演,王菲荣获第9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最佳女演员奖。很快,拖延多时的《2046》也终于上映,她再次在屏幕上与观众见面,这一次她是“王靖雯”,一位懂得感伤的机器人。后来,王家卫评价这个角色时说:
“王菲的感情是很真的,像是哭戏,你不能要她哭第二遍 ,因为她哭过一次,整个眼睛就肿得(不像话),你喊了’cut’,你去看她,她还一个人在那边哭。”
王菲对角色的投入感很强,一如上文所言,她努力想让角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其实,从演员专业性的角度讲,王菲的缺憾比较明显,她能演的角色相对单一,最出彩的两个(阿菲和无双长公主),都是机灵古怪的好玩少女,其余的,一般为冷面歌女或充当花瓶。《2046》饰演的机器人王靖雯是一个惊喜,但这惊喜戛然而止,到后面,王菲便基本告别电影了。
但是,不能因此说王菲只会演一种角色,王菲的可塑性很强,无论是没有市井气的少女,还是在社会打拼的女强人,王菲都可以交出满意答卷。早期,导演不给她讲戏,只是告诉她按部就班去做,而渐渐地导演会跟她探讨人物的性格、动机,双方可以一起讨论某个情境要如何去诠释。
而且,王菲虽不能像梁朝伟、梁家辉般在多种角色游刃有余,却能在特定角色中大放异彩,当她找到属于她的感觉,影帝们也只能跟随她的节奏。就像《重庆森林》,当阿菲在场,整个氛围就是她在带动,她是画面里绝对的主角。
回顾王菲的表演生涯,“玩”是最明显的关键词,看她表演不像在演戏,如同一位少女奔赴老友的聚会,大大方方玩起来。王菲接戏也非常随性,《重庆森林》后,大量剧本向她袭来,都被她推了,包括陈可辛的《甜蜜蜜》,等她想演戏了,她又可以突然闪去日本拍日剧。但王菲并不是一个全能型演员,她需要伯乐,需要能彰显自己特质的角色,而王家卫就是那个人。纵观王菲的电影生涯,真正称得上佳作的是三部——《重庆森林》、《天下无双》和《2046》,三部戏都与王家卫密不可分。王家卫信任王菲,王菲回赠以惊喜。
如果你去翻两人对各自的评价,你会发现王家卫的点评都是一本正经的,通篇夸奖,天才、特殊、独有,王家卫对王菲的用词闪闪发亮,而王菲呢,她就会调侃起王家卫,她的说话风格就很轻松。
王家卫说:“王菲没有这种很技巧的东西,可是她是所有演员中肢体表现(body motion)最好的,这种东西是她独有的,就像是《重庆森林》里 ,虽然就她一个人在镜头前的一些动作,整个画面就活过来了,这种东西,别人是模仿不来的,只要有人模仿,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学王菲。”
而2001年,当记者问王菲:“你的《2046》拍得怎么样了?”时,王菲道:
“我只是王家卫手里的一颗棋子。”
七、王家卫与《繁花》
王家卫的电影,小时候看的是个人性,长大后觉得,个人性是一方面,但不谈政治性和公共性,就不足以了解王家卫。当一个作者有意识地进行公共表达,用更隐蔽但持续的手法表达公共性时,不看到这一点,就只是把王家卫和鸳鸯蝴蝶派混为一谈,就只是对王家卫电影做一种笼统的意识形态分析,但不足以解释为什么王家卫的电影具有一种持续的召唤力,而不是其他的香港爱情片,也不足以看到为什么王家卫的电影必须有香港,脱离香港就容易水土不服。某种意义上,王家卫的电影是上海的香港,香港的上海,而没有香港的立足点,王家卫的电影会逊色很多。
所以,我对王家卫拍《繁花》不抱大的期望。似乎每一代大导演晚年都有一个执念,但大多不如意,王家卫有上海的执念,《花样年华》是望梅止渴,这回是回归故里,但时代变了,心境、伙伴和大环境也变了,环顾四周,再不似当年港片黄金时代的舒服模样。王家卫的电影离开香港,总是差点意思,《蓝莓之夜》和他监制的《摆渡人》都不行,而他后半生的代表作《一代宗师》表面不香港,探讨的还是很香港的命题。
过去王家卫拍得最好的片子,需要张叔平、杜可风加持,杜可风掌握摄影风格,张叔平盯服化道和剪辑,王家卫负责放,张叔平负责收,又有张国荣、梁朝伟、张曼玉、金城武这般演员挥洒自如,王家卫的片子要求演员有那个神韵,但今天很少那样子的演员。这一次,没有杜可风、张叔平,王家卫唱独角戏,电影迟迟不上,上了电视剧版,底气终归不是很足。也许最后会是一部不错的都市剧,也会有很多人吹捧电影质感云云,但有些东西,就怕和曾经对比。到那时候,或许更适合重温旧电影吧。
八、王家卫谈论其他创作者(节选自《王家卫访谈录》):
“譬如睇萨蒂亚吉特·雷伊的戏,你会觉得荡气回肠,也有另一种经典美。”
“真正好的对白就是戈达尔的对白。我们的对白只属文艺腔,戈达尔的才算是poetic(有诗意)。”
“我始终不觉得他(基耶斯洛夫斯基)是一级(一流)的。”
“卡拉克斯唔会好过戈达尔,虽然他绝对是行戈达尔那条路的。”
“我想《我自己的爱达荷》的导演格斯·范·桑特是有趣的,但可否说他是一级呢?又似乎不可以。勉强来说,现在要去睇睇的电影只有马丁·斯科塞斯。”
“我觉得值得尊敬的应是塔可夫斯基。他的电影很deep(深刻),像《乡愁》里,最后你看到他将电影献给儿子和故乡,你便会很感动,你会觉得他是个至情至圣的人。”
“《悲情城市》是一部很好的电影,它真的想讲上一代人的感受。由《尼罗河女儿》开始,我才觉得他(侯孝贤)的电影好看。”
“西门特:从电影制作的角度来看,近十年哪些华语电影——无论来自什么地方——对你影响最深?
王家卫:侯孝贤的《悲情城市》。”
“我读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他讲故事的方法令我印象深刻。我开始读很多拉丁美洲小说家的作品,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曼努埃尔·普伊格——《蜘蛛女之吻》的作者,他的叙事被分割成一个个不按时间顺序排列的碎片。”
“(普伊格)他最好的作品不是《蜘蛛女之吻》,他最好的作品是《伤心探戈》。”
“我喜欢曼努埃尔·普伊格的小说,他的一部作品叫《布宜诺斯艾利斯情事》。我喜欢这个标题,(是它)让我想去这座似乎与香港截然相反的城市拍电影。”
“我一直记得戈达尔的《小兵》的第一句话:‘对我来说,行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已经老了。反思的时间已经开始了。’”
“我认为亚洲电影的整体质量有了很大的提高,质量很接近西方电影。但我觉得现在没有像过去的电影大师——小津或黑泽明——那样的导演;他们创造了非常美、非常精确的细节。”
“(《花样年华》)文字来自香港作家刘以鬯的一部小说。……刘以鬯当时很有名,他写了大量的文章。这部小说(《对倒》)很好地记录了60年代香港的生活。”
“莱奥·麦卡雷的电影比我的浪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