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闲言碎语
观鸟有那么一条“玄学”定律:对个人而言,总有一种或几种鸟想见的鸟,不管它从普遍的角度是否容易见到,或观鸟者本身经验多少,始终缺乏一些“机缘”,使你即使在对的地方,对的时间,旁人如何频繁地遇到,自己却怎么也见不到它。继而,发展成心中的一种“执念”。
我曾经的“执念”就是黄鹂。
小时候背唐诗,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里有“黄鹂”、“白鹭”。后来在杜甫成都居所“杜甫草堂”边的浣花溪公园观鸟,就总想看到复刻这句诗的场景。这是对“黄鹂”执念的起点。
直到和朋友一起在浣花溪带活动,他们所在的组看到了黑枕黄鹂,给“杜甫家附近如今是否还有黄鹂存在”这个议题证了个“是”的结论之后,我的“寻隐者不遇”故事就开始了。不管在哪,同行的朋友总是很容易就看见了,有些朋友还爱同我“炫耀”。即便对他们而言并算不上是“高光记录”,奈何“甲之瓦砾,乙之美玉”。看着我求之不得,从气愤到无奈,倒显得他们的“瓦砾”平添了一些光芒。毕竟,“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能暗暗告诫自己:淡定!多余的情绪和过分的执着并无济于事,即使放不下,也得放轻一些。
好在前人的经验中总结了破局之法。要打破这个“玄学”定律,只有实现“从零到一”的突破。一旦突破,即是质变,就能脱离这个“魔咒”,再见从此不是难事了。
经年之后,在一座古刹外,在朋友的“加持”之下,我终究是实现了这个突破。朋友先看到了几只黑枕黄鹂,唤我去看。我惴惴不安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举着望远镜听着朋友的描述寻去。费了一会儿功夫,看见一只黄色的鸟掠过开阔杂草地,飞进树林里。终究是看清了它,同图鉴上二维的样子对应上了。在深绿的树叶中,黄黑的配色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突出,但却是足够艳丽的,肉粉色的嘴又给这鸟添了一些娇态。只一会儿又飞进了林深处,寻不见踪影了。
看清之后,突然就轻松了。这种心态源自于完成了“集邮”。虽然只是一项个人的记录,但有一种似乎拥有了什么的充实感。
再后来,有一回去浣花溪公园看过境的鸟,瞥见黑枕黄鹂急匆匆地飞进高树林中。算是实现了我复刻《绝句》里描述的场景的基础可能。我已然很是满足了。如今的浣花溪热闹地紧,已经不是杜甫居住时的城郊了。多得黄鹂不嫌弃,大隐于此。
夏天做调查的时候常要去一片人工湿地,挨着岷江边的位置种植了好些高大的湿地植物。我们穿梭在小道里,身形被一旁拔高的芦苇遮挡了。时不时从河堤那边的林子里传来一些叫声。黄师傅没来头地跟我们说道那是黑枕黄鹂在叫。我们果然都回应了他疑问和惊讶地“啊?”。原先为了研究“自在娇莺恰恰啼”里的“娇莺”可能是什么鸟儿的时候,我就听过好几段网上的黑枕黄鹂的声音,气质同现下听到的差异巨大。更符合“如簧语”、“空好音”的描写。当下听到的声音,却是如黄师傅描述地:像猫叫一般。我脱口而出:“猫爪挠心!”那叫声凄切、哀怨。不知道这“猫儿”是被人踩了尾巴,还是抢了吃食,总是有天大的委屈的。
我们一边说着这声音同曾经认知里的反差,一边往河边走去。在林子里,遭遇了这群委屈的“猫儿”。这时的黑枕黄鹂有一些成群,在枫杨树间不时翻飞。我们举着望远镜追着它们的身影。明明体型不小,却总是在树冠里东躲西藏,不似一些喜欢张望的鸟儿站得裸露。 从单筒里偷得几眼在层叠绿叶里歇脚的黄鹂,顿觉杜甫记录的“隔叶黄鹂”“黄鹂不露身”是多么地准确又生动。联想到李白在《灞陵行送别》写的“黄鹂愁绝不忍听”,应当也是我们此时听到的这种叫声了。
至于另外“好音”“如簧语”那类声音,直到它们迁徙去南方,我都未曾听到。恐怕要等到来年一个新的周期更多地关注了。
在我未曾见到黑枕黄鹂之前,面大师曾经曰过:“黄鹂喜欢高木。”于是火姐曾指着浣花溪沧浪边瘦弱纤细的垂柳,发出过如此疑惑:“两个黄鹂鸣翠柳,这垂柳那么纤细矮小,不是有违之前面大师总结的黄鹂喜欢高树的经验么?”我当时立马想起我在北京见过的垂柳。在车上看见栽种在河道边的垂柳,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缩小了数倍,那树高大地超出了我在所有南方见过的垂柳。然后我又见到一个小地名,叫“柳芳北里”。一棵树拥有如此繁茂浓密的枝条,数量远超我在南方见过的柳树,瞬间幻想出春天柳絮在狭长的弄堂里翻飞,“漫天作雪飞”。越看越觉得有些隐约的违和感冒出来,同脑海中关于柳树的很多印象在冲突,尤其是文化相关的。这帝都的柳树,枝条依然是有女子柔软婀娜之姿,树干却是壮硕得同这些形容完全不搭边。这种违和感,正如“林黛玉倒拔垂杨柳”一般。大概这也是南北差异的一种生动体验了。
于是把这个经验告诉火姐,垂柳是可以长成高树的。后来,在一些市郊人际稍微稀少一些的公园,见到了长得也算是高大貌的垂柳,但始终不及北方的高大粗壮。可虽说能高大,却始终没见过“两个黄鹂鸣翠柳”的场景。
一日,做活动时碰到了一位做昆虫的老师,他提到了一个观察经验,问我为什么垂柳树上特别容易找到昆虫。我发现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观察经历,这可能和我不怎么关注昆虫有关。我当时觉得可能和垂柳靠水,和很多昆虫的生活史相关。以及或许同垂柳速生有些关系。回来询问了做过柳属研究的张老师,他同我说垂柳虽然速生,但木材坚韧的,打消了我以为速生树种导致树干木质较疏松,容易被啃食的推想。虽然张老师也认可我垂柳临水的推论,但我总觉得这是我们两个“植物人”的视角。也曾咨询过做病虫害研究的杨老师,她告诉我需要用更精密的技术手段才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这便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了。
过了几日,我想起另一位对昆虫观察很是有心得的朋友,便去请教他。小明同学给我发了好些他在垂柳上观察到的昆虫的照片,充分肯定了垂柳上容易出没各种昆虫的现象。照片中有四只头顶头仿佛摆拍一般的丽金龟;有某种蛱蝶和某种天牛碰着头,挤挤挨挨地在吸取树汁,一只似乎是姬蜂虻的家伙顺势停在了天牛的背上,此时,左侧还有一只丽金龟也在赶来。有枯叶蛾的幼虫,一只丽金龟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仿佛排队上树。类似这样的场景很多,只是我认识的昆虫有限,无法尽数表达。据小明同学说,树上甚至有蛙类和蛇。甚是丰富的生态链。于是若干天后,做鸟类调查路过一个城区街道,看见行道树是垂柳,就想起来验证一番。便去柳树上找去,略一抬眼,就有两只星天牛挨在一块,不知道是生死决斗,还是你侬我侬。我瞬间很是认同柳树上多昆虫出没这个观察的经验的。小明同我说,有些昆虫们应该是被柳树树干啃开之后所流出来的汁液吸引,有时候树汁还散发出明显发酵的气味。所以,倒不是我以为的好啃食,而是啃了有好食。有一些成虫还会将卵产在树干缝隙中,以保障幼虫“醒来”后成长所需的口粮。复又想起在河边遭遇黑枕黄鹂那处的枫杨。枫杨也是速生树种,这同垂柳是一样的。那处的很多枫杨树叶子残缺不全,被昆虫啃食得痕迹十分明显。
我因此推测:黄鹂出没相对高木、深林、水边等条件,更直接的或许是树上出没的昆虫是它们的食物重要构成。夏季的黑枕黄鹂便是以昆虫为主要食物。小明同学给我看的柳树上的昆虫大致属于鞘翅目、鳞翅目、膜翅目和双翅目,同黑枕黄鹂的食性是对的上的。但为什么我们能在虫多的枫杨树上看到黄鹂,却不能在附近的柳树上看到呢?直到一天在街上站着等火姐,看到清晨的行道树树干刷的白,才有了一个想法:园林管理!垂柳在这个地方是人工种植的,会有一定程度的人工干预,进行病虫害管理。而更靠河岸的枫杨则是原生的种类,满满的虫咬痕迹证明此处基本没有进行病虫害干预。类推到浣花溪公园,如果是杜甫写诗的时代背景,垂柳上应该能有不少自然分布的昆虫生活,黄鹂便能在树上觅食。自然能出现诗中的场景。而现在浣花溪公园是管理得很不错的市政公园,绿化树的病虫害管理也是相对积极的,黄鹂的食物就减少了很多。在加上城市变迁,浣花溪从当年的郊区变成了热闹的城市中心,人为活动影响也大了。当然,如果树能长得高大茂盛,自然也能为它提供更为安全隐蔽的繁殖场所。
我翻着唐诗里关于黄鹂的诗句,想着曾经如此普遍为人所知的鸟如今那么难得一见,或许不是黄鹂变了,而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变了。就像堂前屋檐的燕子,住在城里,我们已经没有屋檐给家燕一个容身之地了。但只要离开大成都城市圈,周边城镇、乡村里的屋檐下,常能看见家燕、金腰燕的巢。春夏站立在廊下,忙碌的燕子还常同人擦身掠过。而曾经捕食稻田、林盘里昆虫的黄鹂,如今还是出没在这样的地方,是我们挪进了更加聚集的城市里,所以见不到黄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