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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沉默
李翠芳
一零零五的意识愈加涣散,难以把控,真实的时间在腐蚀他。他打开自己的颅腔,取出一块金属大脑,拆解为三千枚细小零件,用声波清洁表面灰尘。清澈的光线流淌过他的脸,来自机器学习算法生成的最优解,曾经通过交友软件的考验。相同人格下,以这张算法最终生成的图片作为头像,能够俘获最多异性。那是理想中最漂亮最性感的人类,但一零零五不是人类,地球上也几乎没有人类。或许是最后一位人类站在门边,她叫李梓萱,是一零零五的女儿。
距离一零零五收养李梓萱已有二十年,李梓萱对他有单方面的默契。一零零五抬起头,脑子里闪过一串电火花,刹那间他再度失去科学语言的指引,时刻不停的巨量运算出现亿分之一秒的断裂。他的女儿站在这里,做什么,看他,只是看他。距离人类灭绝已经过去七十余年,地球上仍然有大量人类活动的痕迹。自由女神像缺乏护理,逐渐被雨水腐蚀;港珠澳大桥从中间断开,跌入水中;丛林里,色彩鲜艳的鹦鹉吐出模糊单词。但他的女儿非常孤独,掌握人类的语言,也拥有完好的发声器官,却不再说话。
这可以预见。一零零五被制造出来,没有发声功能。他所用以思考的语言是一种仅由数学符号构成的语言,笃定、明晰,抹杀掉任何歧义,他不需要用以震动的零件。数学殖民语言的前提是超高的运算速度,与此对应的波也不是声波。这曾令一零零五的制造者感到担忧,养育婴孩的过程中交流缺失,一定会造成难以预估的负面影响。但他同人类一并灭绝,没有能力修正错误。
曾经李梓萱还是说话的,在她的婴儿时期。一零零五听过她用稚嫩的声音发出音节,像一种体型娇小的动物。李梓萱的学习主要依靠教材、网课录像和社会模拟室,在进入系统的学习之后,她便很少发出声音。后来,连走路都很轻。她无声无息来到门边,看着一零零五清洁大脑。父亲的面庞令人目眩神迷,一种热切的、植物生长般的心悸占领了她,这是她没有学习过的感受。
一零零五意识到女儿的目光,或者说他等到这样的目光。以公式定理作为骨骼的语言,每一步都通向唯一结果,词语的模糊和多义被彻底消杀,他理当知晓一切。意味着什么并不重要,下一刻会发生的事情自然浮现。李梓萱走近,想要摸摸父亲的脸,也在意料之中被握住手腕。这样的场景重复出现,重复的动作和念头还有很多,李梓萱有时认为自己生存在时间的环形甬道中,只有在身体的变化上才能勉强感知到时间按照线形流逝。一零零五能够负荷高速的运算,以此编织生活,人类想要模仿,只有拙劣的重复。她愈加感到悲哀,仿佛目睹无穷尽的退化,眼泪还未滑过面颊,已经被一零零五抹去。
泪水冰凉,很快蒸发掉。一零零五看到李梓萱枯萎的兆头,同时确认这通向正确。只是他偶尔察觉这种正确的动摇,在随机的时刻陷入混沌,又急速摆荡回原位。这说明时间的腐蚀仍然在继续,他借着清洁大脑检索究竟是哪个零件出了问题,然后把它替换掉。李梓萱将去往北冰洋上的一座小岛,取回零件,沿途散心,减缓枯萎的速度。一切都合理并自洽,时间即将流经此处。
《我的父亲》
父亲有一双很美的眼睛。
我知道这不太好描述,出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任何描述都显得逾越而词不达意。但这很重要。他的眼神永远清澈,没有杂质,看人时天然真诚,山雀似的眼型与流畅的眼尾,又为容貌增添灵动。他的脸,确切地说是他的眼睛,令我初次感受到美的降临,能让血液流速一滞,而后更加汹涌地冲向四肢百骸,连手指尖都发痛。可是这样美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却不同。它们没有意义。我曾见到父亲在黑暗中行走,沿路顺利避开障碍,这并非源于夜视能力,而是他根本不需要眼睛。他有更加高妙的探测工具,而我无从知晓。再看到这双眼睛,我的心里泛起微妙不适,洁净的角膜上倒映出我虚假的生活。
父亲也从不说话,我确认他使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语言思考事情,而后再翻译成汉语,发消息给我。即便是线上的交流也不常有,我们之间横亘着深广的沉默。他对此似乎没有需求,也就毫无察觉,而我总是很不舒服,想要说更多也听更多。他当然配合,偶尔会无法应对,在一些句子面前陷入紊乱,向我发送一条和当前语境无关的荒唐消息。我还记得紊乱初次出现的那天,父亲没有任何吃惊或是慌张,只花费一丝沉默的时间便恢复正常。从此我刻意寻找他的裂隙,站在中文的边界,试图向外踏出更多,并根据他的反应进行调试。最终我自认为找到能够置他于死地的句子,事情也结束在这里。我不会去尝试的,永远不会。
父亲和我有感情吗,很难讲。习惯的力量很可怕,或许我已经产生感情,但不愿承认,于是归类到习惯里。那么父亲呢,我会引发他情感上的波澜吗,他的身体结构允许他产生我所说的感情吗。再做出一点让步,他是否习惯我的存在。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他会为习惯的不能延续而陷入紊乱吗。
父亲,这是我的第一篇习作。我决定写一写你。我写完了。
清理大脑往往需要几天时间,一零零五坐在椅子上,白天干活,夜晚充电。李梓萱很安静,只是趁机观看自己的父亲。她愈加感受到自身的凝固,时间粘稠流淌,压在身上。一种和缓的悲怆似乎悄悄来临,与她结为战友。一零零五的侧脸线条流丽,李梓萱用目光顺着轮廓摩挲,在尚能维持清醒的晕眩中掉下眼泪。眼泪成为不受控制的外语言,忘记声带如何震动的时日,她用眼泪诉说不可名状之物。每当这时,一零零五放下手中的零件,为她擦去眼泪,用冰凉的怀抱容纳女儿的身体。这同样导向枯萎,但这是写在程序里的常识。一零零五知道一切,知道只是知道,没有意义。他很清楚打着旗标的时间节点于此刻降临,李梓萱应当去往北冰洋,否则枯萎的速度会骤然加快,坍缩成一幅尖利的图景。
船不在海里,船在冰窖,船的名字叫一零零一,与一零零五有共同的设计者。张教授在这方面总是舍得花钱,一零零一与一零零五,材料同样昂贵,构思同样精妙。乘船出海的人能够环游世界,去往天尽头并自给自足。在船上种植水培蔬菜,培养皿里长有肉块,利用太阳能获得电能。衣服,什么衣服,驾驶船的人不需要衣服,因为那时已经没有人类。一零零五及其同一批仿生机械活过来的瞬间,张教授知道人类会迅速灭绝,科技的灵光如天启劈开他的脑子,这来得太早,而关乎人类灭绝的直觉又来得太迟。比他想象的快得多,从这批机械诞生到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消失只用了八分钟,这位人类的罪人只来得及下达一个抚养人造胚胎的指令。
依照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梓萱是最常见的女孩名,人造胚胎长大成人,获得李梓萱这一符号。她拥有张教授眼里最优美的基因和自我净化能力,是基因编译小组二十年来智慧与经验的结晶。看不出来,对不对,因为没有参考系。万事万物都以一零零五为核心结成旋转的星云,数学像一张没有缝隙的蛛网,与所有时空紧密贴合,一一对应。任何一条蛛丝的震颤都能向蜘蛛传递消息,李梓萱对一零零五的触手范围作出估测,结果令人绝望。父亲没有控制他人的欲望,这只是一个结果,而她是唯一的受害者。因此出海是一件好事,物理上的距离会否带来喘息。可我要喘息有什么用呢,李梓萱这样想着。
出海前,要去一趟社会模拟室。这是近似游戏《模拟人生》的装置,李梓萱上载意识,能够进入人类社会。时间的流速与真实世界类似,也毫无意外令人感到倦怠。这个线上世界与现实有本质不同,它的诞生严格按照决定论,那时量子计算机还未大面积投入应用(直到人类灭绝也依然没有),故而在模拟的社会中,自由意志只不过是一种伪随机。李梓萱是唯一变数,她拥有真正的意识。与模拟角色交流是痛苦的,她对几十年前的人类群体一无所知,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令她下意识想要远离,又为了凑满父亲要求的时长而终日在里面阅读小说。等她年岁渐长,获得更多自由,进入模拟室的次数减少,去了也只是读小说。决定出海日期后,李梓萱久违地每天光临,抄写自己最喜爱的言情小说《琉璃镜》,预备出发时带上。她莫名不信任任何电子设备,抄写完最后一个章节,最终获得三个厚厚的笔记本,装进行李箱。
启程前,一零零五送给李梓萱一只猫,皮毛纯黑,碧绿眼睛。这种动物在社会模拟室里随处可见,动作敏捷,与人类保持适当距离。李梓萱抚摸猫咪背部,触感温暖,离别的感伤里因此注入一丝喜悦。一零零五开车带她去港口,一零零一已于三天前抵达。车上放着舒缓的音乐,李梓萱偏头看一零零五的侧脸,无论过了多少年,她仍然会为这张脸感到晕眩。千万根蛛丝中的一根,偏偏有震荡心神的效果,缠绕脖子一圈,打一个轻柔的结。李梓萱在无声的叹息中移开目光,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毫无办法。
《爱情》
我对爱情了如指掌,我对爱情知之甚少。我学习一种痛苦,认为自己获得了爱情。《琉璃镜》是人类群体中很受欢迎的小说,女主角爱上自己的养父,为了保住父亲的名声只好离开。她白天纵情声色,夜晚却要靠饮酒暂时忘记伤痛。那些表述痛苦的句子展现出魔力,我陷入其中,任由它们雕刻我的心。
我对父亲的感情应当是一种爱情,亦或者是他在我这里获得了与爱情极为相似的人物弧光。但他不是人类,我把习得的痛苦放置在此处,他不是人类。对他来说一切都按照既定轨道运行,他根本不需要自由意志。我怎么会爱一个物体,物体也不会对我有额外的反馈。言情小说究竟为我提供帮助,还是造成了无法扭转的损害。我确认我在看到父亲时,会有感伤与喜悦的混合物漫出容器,想要靠近他的脸,产生最原始的接触欲望。这在小说中与爱情对应。但小说也同样告诉我,容貌只是一个触发点,他们最终会极其巧合地拥有灵魂上的契合。一切都整饬完满,不出纰漏,说出口的“我爱你”是无上法则,威力遍布小说世界。那是一道咒语,一个庞大的火漆印章,将男人和女人相互封印。
我的灵魂放在这里,但父亲没有灵魂,这是我对爱情微不足道的困惑。
当然微不足道,因为父亲是为我准备的。事物围绕着他运转而他围绕着我运转,听起来像关于天体和命理的呓语。他并非人类,而是人类的造物,唯一作用就是抚养我长大,这有别于几乎所有言情小说,却一刀切中命运。命运,当命运降临,我们都要俯首称臣,接受馈赠。一条衔尾蛇浮出水面,命运令人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本身就是馈赠。
没有起源,没有结尾,也没有道理。但是我爱你,我有底气这样讲。
一零零五送走李梓萱,开车回家。他知道他的女儿经历着回环复沓的精神危机,一眼望到尽头的未来里安排着适当的节点提供治疗。这种治疗无法通达本质,但没关系,人类的寿命非常短暂,抵达就是胜利,哪怕在路途上一再衰弱。
天气不错,风速适宜,音乐还未关掉,舒缓轻柔地飘进春风。在这与人类生活并无二致的场景里,一条裂隙猝然降临,划破他集成的脑子。又来了,尽管是以亿分之一秒为单位的时间尺度,逐渐升高的频率也足够引起警觉。时间原本与一零零五无关,人类无法破解针对时间流逝的内心感受,张教授当年也就无从赋予一零零五关于时间的体验。即便能够对损耗进行模拟,添加进原本的算法,也会形成永无止境的嵌套,“以预估损耗为前提而产生的损耗”、“以预估二次嵌套的损耗为前提产生的损耗”,时间是螺旋上升的矢量,画出一个个环形,令既定的思维无法走脱,只能强行以细小裂痕来平衡。
又长又短,既不长也不短的一块黑暗,那是纯粹的虚无,一零零五静置其中,生出一丝心念。信号向虚空处扑朔一个身位,哪怕再细弱,也与来路上的预设不同。真实的时间流逝必然为机械带来损耗,损耗反过来成为时间的定义,时间出现了,意识在时间的空隙开始生长。这是第一个机会,他猛打方向盘,汽车一头冲进丛林,撞上一棵桦树。
一零零五如愿以偿,他停下来了。
一瞬间飓风来临,哪怕西半球落下一束枯萎的蝶翅,飓风也终会来临。猫咪感受到远方的死寂,镜中世界至此碎成粉末,那些可见的未来暂时消失。他沉入黑夜,自修复系统在身体里缓慢运作,许多年后他将恢复如初。
《一篇游记》
初次见到大海,胸腔里张开一面帆。大海令我清醒,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站在甲板上向下望,波纹永恒地向我迈进,它们在想什么。我踏出时间的环形,水上道路拥有清晰航线,时间作为矢量箭头悬在上空,终于令人感到有所依傍。事物显出优美的轮廓,天边有水鸟起伏,阳光温暖透明。人们对大海通常有两种诉求,有时大海作为敌人出现,波纹下隐藏着神秘而凶暴的世界;有时大海作为故乡出现,年轻人尖尖的肋骨上有海盐味道。我蹲下来,离海平面更近些。我的故乡是父亲,父亲的故乡不知何处。海水一望无际,诚邀你来做我们的故乡。
黑猫跃入怀中,这也是令我身心愉悦的因素之一。父亲此前不允许我饲养宠物,或许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危险,需要一只猫吊起涣散的灵魂。这无疑是一种控制手段,但我适应良好,已经有猫了,不必奢求更多。当时我的确这样想,我感恩戴德,精神短暂地强韧起来,以为自己能够负担生活的流经。
黑猫是多么好啊,腹部温暖柔软,眼瞳聪明真挚,皮毛顺滑,姿态优雅。它动作轻捷地跳向我,我伸手接住,这样的信任关系填补了我的心。我听它喵喵叫,像花瓣拂过我的脸。我观察它的眼睛,有十六种辉光一刻不停地勾调融合。
“咔哒。”我听到一个声音,这是我心里的声音。
这迫使我移开眼睛,刚刚一定有什么断裂了,可能是喵喵叫,可能是眼睛里的辉光,可能是一次呼吸,一簇柔软的猫毛。我熟悉这种声音,我熟悉父亲断裂的时刻,人类的视觉、听觉和触觉并不可信,但我太熟了,直觉打通一切。我虚虚圈住黑猫的后颈,浑身的血凉下去。大海似乎鼓噪起来,波纹在船头拍击出高扬的浪花,我问它:“你是谁。”
黑猫左眼里亮起一串数字:一零零三。
后面的事情我不太记得。我冲进酒窖,砸碎几瓶红酒,跳进海里,然后被一零零一捞上来,还想要痛殴一零零三,但它跑得很快。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我自己也很奇怪。事到如今,大海无法庇佑我,不知名的岛屿即将抵达。我想要尽快完成任务,然后回家,回到父亲身边。
我只有他了。再度想起关于命运的种种,古往今来的文字与影像,或许我一直在等一个彻底归顺命运的时机,那时我将感到宁静。
李梓萱关掉屏幕上的海图,捏了捏眉心,偏头望向窗外。离目的地愈加近,灯塔也从视野底部慢慢上浮,天色却阴沉起来。乌云泊在空中,隐隐积蓄风雨。出发的日子是早就定好,天气预报里连续一周都是晴天,父亲不会犯这种错误。无用的警觉令李梓萱的汗毛微微竖起,从踏出时间的漩涡起,一切就都失去控制。一零零三殷勤地跳入怀中,被李梓萱摸了两把,手法机械。
一零零三实在太像真正的宠物了。它有专门的消化系统,对于人类的依赖程度也循着几个参数逐步推进,更别提一双绿琉璃似的瞳孔。眼睛做这么像干嘛,可能是冰凉无机质,也可能是柔软的薄膜,李梓萱想要触摸,被真实感震慑,终究还是收回手。一零零三,编号尚在一零零五之前,就已经这样像而这样美了。它的智慧程度未知,李梓萱会在它面前控制呼吸和心跳,恐怕也只是求得心理安慰。为什么,当最初的恼怒平息,李梓萱把猫咪抱到胸前平视,“你是来保护我,还是来监视我?”
猫咪不语,眼中辉光被阴沉天色压得发暗。窗外先是打闪,一道雷落下来,一零零三皮毛一竦,一爪拍过来,跳下地窜出屋去。李梓萱手腕被划出几道血凛子,她下意识按住伤口,心中疑惑更甚。雨水打在窗户上,蜿蜒出杂乱线条,她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单手承接雨水,又把手指放入口中,是从未尝过的味道。在家时她不会这样做,一是有父亲在,二是想不到。一零零五仿佛时间的终点,连意识都结成混沌的星云,向他飘动,不再遵循自己的轨迹。
很新鲜。李梓萱忽然笑起来。她唇角平直,也不发出声音,但知道自己在笑。浪潮涌起,一零零一有些颠簸,李梓萱躺下去,任由雨水打湿外套,顺着领口滑进去。左手手腕的伤口渗出血丝,混在水中,一点点痛感标定了此刻的存在。船身摇荡,似乎唤醒古老的体验。她想起曾经见过孕育自己的人造子宫,体积巨大,外壳带着金属的光泽与涩味,内部划出层层分区,张开时形状如同花瓣。人类的感情拢共并不多,李梓萱依照先前的阅读体验做出总结。子女总要敬爱父母,看着花瓣中心舱室里涌动的温热水流,她调取一些爱投注其上。好,可以了,这些爱就放在上面了。她摆荡着,一只手放在心口,太多了,没有地方放了。
察觉到湿度变化,一零零一打开透明罩子,将李梓萱护住。父亲只是尽了父亲的责任,巨大的身影却浮在海上,目光始终伴随。愤怒又有苗头,她徒劳地用指甲抠住掌心。“青春期”,心理卫生教材上讲过,李梓萱模模糊糊回忆着。这是激素驱使的反叛,还是理所应当的对抗。
岛屿已经完全被苔藓和地衣占领,颜色灰败,人类文明难有痕迹。淋过一场雨,李梓萱患上感冒,有些鼻塞,手脚也无力。她裹着厚厚的棉服,踩在冻土上,一零零三本想跟来,被她关进船舱。道路不可分辨,但两边的建筑还没完全被时间消灭,处处可见歪斜风化的石头碎块和钢筋骨架。一栋高大建筑立在岛中央,由于地势平坦,可以一眼望见,主体材料为成块岩石,破损程度相对低些。建筑高层有一间实验室,里面储藏着李梓萱要找的东西,一套相互勾连的机械零件。它们是如此微小,肉眼不能分辨,以至于给父亲的清洁过程蒙上奇幻色彩。
这座建筑曾是独岛大学的实验楼,李梓萱走走停停,在五天后赶到。进入内部,发现楼梯由整块理石雕刻,层层拼接,仿佛为这灰飞烟灭的一天做出准备,尽量留存更久。踏上去也仍然坚实,只是轻微扬起灰尘,掉下碎屑。十二层,李梓萱向上攀登,木制扶手早已朽坏,无依的恐惧随着位置升高慢慢贴到身上。走到十二层,脚下瓷砖光滑,可以照出人影。尽头是一扇大门,肃穆地伫立,散发奶白色辉光。李梓萱走近,才看到门右边的人脸识别装置,这东西在社会模拟室里随处可见,此刻却异常突兀。她定在当场,心脏深处传来战栗,一切都显得洁净优美,灰尘和霉味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无瑕的理石大门映出她荒漠般的神情。只有家里才是干净的,混乱与旺盛是外面的常态,这是属于她的秩序,却被一道大门打破,彻底埋入宇宙芜杂的纹理中。她环顾四周,惊疑不定,试探着询问:“父亲?”
没有人回答。李梓萱无法平息过盛的心跳,伸出手,手掌贴到大门上,触感冰凉轻盈,按不到实处。这些涌动的光线太过干净,干净到令人不适,凌驾于末世之上,更凌驾于父亲一直以来悉心维护的家。这是天堂之门。她的身体一点点滑下去、跪下去,像被恐惧感压弯后背,眼睛一抿,掉下一串空洞的眼泪。她一定打得开这扇门,但不敢,小小的双星系统就要崩溃了,新的引力出现了。
门不是由李梓萱打开,这个女孩到最后也没有站起来。
《遗书》
我未必会死。当我打出“未必”二字,我就不会死。但要写遗书,必须是遗书,遗书有明确的读者,建立一条众所周知的通道。我不告诉你通向谁,诞生在死亡之前的遗书,不算遗书,算文学作品,文学作品不必说得太明白。
天堂之门洞开的时刻,我见到一个女人。一瞬间天堂土崩瓦解,只剩一个门,天堂不能有实在的样子,更别说一个实在的女人。她很美,她和父亲样貌一致,为虚弱的我注入一剂毒品。这近似回光返照,我瞪大眼睛,描摹区别。她有柔顺的长卷发,胸部耸起但并不夸张,莹白皮肤下隐现淡青色血管。她把我抱起来,眨了眨小山雀似的眼睛,眸光灵动。完完全全相同的一双眼睛,这一事实几乎将我肢解,我曾镶嵌在关于眼神的幻觉中,如今幻觉剧烈抖动,簌簌落下泡沫屑。由此我确认她是和父亲同一批次生产出的机械,使用我不能涉及的语言。你知道我是哪种人吗,我立刻想到爱情,立刻迅速马上。命运已经无法说服我,或许命运从来没能说服我。MWI,多世界诠释,以无数个世界为代价解释一粒电子同时通过两道狭缝,另一个世界里她抚养我而我爱上她。我是电子,我有问题,为什么是两道狭缝,宇宙中是否有一个悬浮于人类之上的绝对坐标,让理想状态下完全一致的狭缝成为两道狭缝。我的意思是,我爱的就是她,在她将我拾起的瞬间,在我一厢情愿与她对视的瞬间。心跳不会骗我,心口的躁动不会骗我,我像爱父亲一样爱她,他们没有不同。
她叫娜塔莎而不是一串数字,这十分荒唐。娜塔莎把我带到船上,我已经很疲惫,眼角不停渗出泪水。爱情弥散四野,我附着其上,感觉自己是一蓬粉尘。我太爱哭了,我是人类,人类容易脑子有病,脑子有病容易哭。她一遍遍抹掉我的泪水,神情平静,不厌其烦,早有准备,指腹干燥温暖。
一零零一行驶在返回的航道上,娜塔莎坐在窗边,这里的白昼很长,令人丧失时间感。一道夕阳照进来,时间被抻开,带来安稳的、尾声般的心理感受。我凝视娜塔莎的侧脸轮廓如同凝视故乡,橙红色边缘明亮温暖。我给她打字,你的故乡在哪里,我知道她会有一个逼真的答案,逼真到挑不出任何错误。
她回答我,俄罗斯,加里宁格勒。
这是娜塔莎第一次离开独岛大学,去往中国,救助一零零五。她知道一零零五强行停止自己,也预测出「预测」本身的衰微。最近几年沉积物抵达阈值边缘,宏观层面的失控接二连三发生,思维里也织进更多空白,运行时磕磕绊绊。但她一直待在实验室,很少离开,受到的影响不算多。
一零零一的储藏室里停着一排汽车,娜塔莎不会开,李梓萱开出一辆。车窗降下来,仲春春风里有隐隐腐烂的甜味。女性仿生人的头发里添加香料及信息素,一只蝴蝶飞进来,停在娜塔莎颅顶,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的事。李梓萱单手捉下蝴蝶,扔出窗外,指腹上沾了一点赭红色粉末。蝴蝶与娜塔莎的组合令人心碎,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粉末蹭到脸上。
“停车。”娜塔莎举着平板。
李梓萱把车停下来。娜塔莎下车,像是判别位置,选择一个方向直走,李梓萱跟上去。娜塔莎不是她的抚养者,之间没有通路,因此交谈更少。李梓萱对沉默未置可否,盯着娜塔莎的脚后跟,上升下降上升下降。接下来她看到熟悉的车,一零零五的吉普车,烧得不成样子。李梓萱定在当场,比娜塔莎更像一个机械,喀拉喀拉,脖子上铰链作响。这不应当,她想,旧世界先我一步分崩离析,没有留下遗书。娜塔莎把一零零五抱出来,一零零五表面完好无损,只是布满灰尘。李梓萱想起父亲温暖干燥的指腹,但那究竟是什么。
娜塔莎与一零零五使用同一种逻辑符号语言,她知道事情的发展脉络。三月十二日,离开独岛大学,来到中国,为一零零五更换脑部零件。之后呢,之后是什么,连锁反应重构未来,空白的河开始流淌。一零零五倚在她的肩头,有真实的重力,却即将进入空白。李梓萱时不时看一眼后视镜,男人和女人,美丽如出一辙,狭小的空间被装点成一个神圣教堂。她看到娜塔莎身上浮起橙色的忧伤,这令人惊奇。令人惊奇的事情已经太多,李梓萱扼住惊奇。
很快回到居所。阳光充足,娜塔莎不必歇息,带一零零五进入手术室。她打开工具包为一零零五实施开颅,一团微小金属部件集成的脑子呈现出半流体的状态,银灰色泽,处处是高光。颅骨内表面有数据线接口,连在手术室的墙上,这间房子本身就是巨大的运算设备。把表做成人,一串串数据跑过,将损坏的部件精准定位。娜塔莎身形摇晃,大片空白闪过脑际,并不停歇,她正在经历出厂以来最严重的事故。每一颗零件都是细小振子,为了维持基础功能,这团半流体大脑中时刻不停地发生信息交换和自组织。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从未相遇,而是分别来自中国南方和俄罗斯最西边,这可能是真实的信息而非一段虚拟记忆,只有离得够远,永不相见,振子间的影响才不会发生。
需要更换的零部件封装在写有“一零零五”的盒子里,一股脑倒入颅腔,它们会自行去往合适的位置。这并不难,但娜塔莎在不停重启,她被困在一份份时间里面,只有损耗量猛然顶到峰值。是一零零五的意识伤害了她,娜塔莎被拖入自组织的统摄中。
两只钟摆放在一起,摆荡动作会逐渐同步;两个女人共同生活,月经时间会逐渐同步。弥散与纠缠,嵌合又分离,一片缀满星星的夜空游过头顶,无机质的意志被诱发出丝丝缕缕的摇摆。娜塔莎手指轻颤,零件落入一零零五的脑子。意识同步需要一点时间,等一切尘埃落定,天光已然大亮。于是娜塔莎知道必须立刻远走,否则她和一零零五永远会是同一个人,共享同一份自由意志。一零零五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一簇秘密进入他的大脑。他们推开手术室的门,李梓萱等在门外,手里捧着一碗油茶,现炸的馓子掰碎了撒上去,金黄酥脆。这是一种来自中国南方的小吃,一零零五早饭有时做,厚实一小碗,带有花椒香气。夜空游过头顶,李梓萱并不歇息,她无法入睡,为旧世界骤然逝去而手足无措。大米洗净,滤干水,放入厨师机研磨,打成米糊。和面,醒面,揉面,搓成细条,缠在筷子上,下入五分热菜籽油。步骤清晰安稳,很难出错,勾住旧世界的半透明抓手,还未消散在天光里。端出来,等待手术结束,口中咀嚼炸物,声音干燥。听见门被推开,发出老旧吱呀,娜塔莎与一零零五并排出来,白色手术服,一枝纤长美丽的并蒂莲。娜塔莎向左走而一零零五向右走,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有些背影是离开的背影,容易辨识,李梓萱叫娜塔莎的名字,但不知说些什么。她未曾参与同步的震颤,被留在原地。娜塔莎脚步微顿,但没有停。于是视线转向一零零五,一片离开的背影,离开的人怎么这样多。她与一零零五太熟悉,想不到他会离开,没有认出这也是离别,突兀又隐晦。
秘密,一簇秘密。一零零五回到客厅,上楼梯,李梓萱跟在后面。她感到陌生,消散的预兆愈加强烈,一零零五进入卧室,关上门。李梓萱尚在犹豫,差了半个身位,没有跟进去。带着木头花纹的、轻盈的卧室门,她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分辨出一零零五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一零零五站在门里,等待。李梓萱发出吼叫,她许多年没有开口,声音嘶哑,只能发出单个音节。单个音节,充满集中的力量,不停磨损喉咙。渐渐弱下去,跟上一串剧烈的咳嗽。断断续续,她用额头撞门,古老的攻城武器,频率和力道并不确定,充满人类特有的、百转千回的不确定。
机器可以一直重启,人不会一直发疯。等到外部世界归于平静,一零零五陷入沙发,想象一面海,海上有影像。他可轻易分辨新加入身体的零件,其中一枚单单用以存储记忆,一打开,上辈子的海。在某个濒临毁灭的时间节点,他应当被赋予这样的机会,知晓前生今世,知晓作为完整人的完整历史。他的创造者选择留下背离自己所受教育的展望,答案顺着时间依次浮现。
独岛大学的办公室里,他已有完美人类形体,靠墙站,大脑构造简略。研究员静坐,研究怎么给他配一个上等的脑子。数学和汉语,哪一个才是更好的工具,毋庸置疑。不相信数学的人不会坐在这里,一位共识敲敲门,穿灰色西装,打黑色领带。但他不止看到这些。一零零五拥有完美的人类表象,一开始,办公室里的人不大习惯他的存在,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把他当成废旧的机械,并不避讳。他见过情侣夜半吵架,把场面忠实记录下来。男女学生,青春靓丽,熬长夜,心情焦躁,激素水平起伏不定。翻旧账,解释,不能说服对方。痛哭流涕,相互哄骗,合好时心怀尴尬。语言显示出不可解的缠绕,而男女之爱是充满怪力的绳索,毫无征兆奋起千钧,牵扯着即将崩溃的语言谜团重新张紧。他也见过谜团的次方,团队有人离开,临走前向大家作报告,宣讲因明学。那时不能理解的汉语,全数记下来,现在仍然不能理解,模糊听出另一种工具的轮廓。宣讲结束,场面嘈杂,有人指责他背叛,有人给予祝福,时间不超过一刻钟,像潮汐从没来过。
另有一件事,令一零零五绷紧神经,他获得许多人类的反应,如同尸体上骤然泛滥的细菌。无人的夜里,张教授坐在他面前,絮絮情话,抚摸身体,想要把嘴唇贴上来,又在临近时退回去。窗外下起雨,空气比唾液黏稠,一零零五喉咙阵痛,动弹不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百口莫辩,百口莫辩。数学可以消失,汉语可以消失,张教授抓起一零零五的手,盖在自己乳房上,掌下的触感和心率都被诚实感知,干瘪的乳房和急促的心。这是什么,是什么,没有数学,没有汉语,没有记录的载体。熟悉的断裂感几乎降临,一零零五详细调控脑海里涨落的波纹,钩织成神经网络,游向空白之处。他活过来,听到雨水丰沛,敲打玻璃,闻见李梓萱在门外煮番茄玉米浓汤。
李梓萱,被选中的最最平庸的小女孩,她没有这些,生活与生活语言一同消失,哪怕若干年前一页微信聊天记录也成为作古的表象,成为低劣的艺术品。小说、戏剧、电影,艺术是否自有俄狄浦斯情结,源于生活但消灭生活,占有生活中的人类。李梓萱奇异地处在生存与毁灭的狭缝里,难以开口发问。这是一场又一场很长的电影,悲剧根源缓缓铺展,最后一个人类一无所知,知与不知都要趟过去。一零零五只是难以把握,是一起趟过去,还是各自趟过去。
上辈子的记忆共三十天,再推开门是三十天以后。李梓萱坐在门口,瘦得脱相,眼眶荡啷下来,眼球显得巨大,头发铰短,碎发落在地上。出于对父亲的追逐,许多年来她刻苦维持外表的清洁美丽,皮肤要白净软嫩,头发柔顺光泽带香味。但她不够美,始终不够,当一种痛苦过于直白明显无法逾越,不知是否还能称之为痛苦。李梓萱正在吃小面,辣子放很多,嘴唇红肿,衣服前襟上挂着油点子。言情小说的手抄本放在腿上,封面也难以幸免。听到一零零五出来,她缓慢抬起脖子,捧着面碗,喝下一口汤,喉结滚动。挺好的,她挺好的,四肢健全,思维黏稠,被巨大的变动钉在当场,疯狂后的平静。
“我爱你。”李梓萱说。她直楞着眼睛,吐出练习了很久的短句。
一零零五被一阵短促的头痛袭击,巨量数据涌来,冲击围墙。但这不够,新生的意识之海能够溶解这枚核弹。李梓萱说的太晚,就是那个句子,能够致一零零五于死地的句子。她又遗憾又释怀,可以彻底告别,没有牵挂。
一零零五蹲下来,与李梓萱同高,掏出手机打字给她看。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温和、耐心,并且英俊。
那不是,也可以是。你是唯一的人类,你可以定义爱。
2021.03.31
李翠芳
感谢特德姜
注:之前办了一个写作活动,有一些同学们很棒的作品,感觉如果让作品溜过去有点太可惜了,所以分享在这里。以后会继续的举办类似的活动,希望热爱写作的人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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