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追日(八)匮乏作为一种馈赠
法厄同要求坐上他父亲那辆太阳车,这辆带翼的太阳车本可以拉着太阳越过天的绝顶,但法厄同不会驾驭它,无法使它升上高高的天顶,马车歪歪扭扭,横冲直撞,最后坠落在埃利达努斯河里。人类的欲求,一驾金碧辉煌、镶嵌着精湛绝伦的宝石、带有飞翼的太阳车,它有上天入地、驰骋无限的能力,但驾驭它的人,并不能把它驱赶回那原初的轨道,也就再难抵达天顶。那些在欲求这个问题上说得很多的思想者亦类于此。
德勒兹曾说,从弗洛伊德到拉康,现代心理分析最大的发现就是欲求作为一种能量的无限生产。(《反俄狄浦斯》P24。Gilles Deluze,Felix Guattari.Anti-Oedip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trans.Robert Hurley,Mark Seem,Helen R.Lane.New York:Penguin Group Inc.,2009.)欲求由此被发现并证实其运动的自发性、恒持性。然而,这运动始终被囿于一个有限的层次内:精神分析把欲求圈定在家庭的、社会的领域之内,德勒兹借助尼采的“权力意志”把欲求进一步扩张了出去,可无论他们在这架不停歇的马车里发现抑或灌注了多少能量,其运动的界域仍在生命体或实在性之内,在隶属于有限性的疆域内。一定程度上说,在对欲求的理解上,今天的我们并没有比更早从本体论上明确欲求(意志)作为人和世界之中心的叔本华以及他之前那些人走得更远。甚至,整个儿现代哲学也未能说出柏拉图以外更多的东西,尽管他们反叛了无数东西,却从未反叛过自经院哲学以降对欲求本质性、结构性上的限制。那个被嚼铁勒得满口鲜血、奋争不已的拉车之马作为一个深刻的形象,已固定成了欲求的构型,限制了后世包括今天人们对欲求、同时也是对人本身的全部理解。
欲求最初在《理想国》里是作为灵魂中较为低贱的部分出现的。不管是被羁捆和贬抑的过去,还是被解绑和重新发现的现在,欲求自身始终处于那被降低了的领域,如柏拉图说的,“在人的腹部的延伸”。欲求成了一个自由的能动的精灵,但仍是低贱的,它拥有了人的本质性、中心性地位,其结果却不过是把人也一同拉低了。现代有关欲望的哲学松开了它的四肢,但获得自由的四肢除了爬行,在广袤无边的荒漠里匍匐蠕动,再不能做别的什么。在获得无限能动性的欲求概念里,并没有任何超越性结构,这是现代哲学恢复欲求在人类心灵里的中心地位时,被同时强化的一个限制。
恰恰是由于欲求在今天人类心灵中的中心地位,对它的结构性限制因而也就同时构成了对人本身的限制:欲求是怎样的,以欲求为其本质存在的人也就是怎样的。对欲求的重新理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需要的。这种需要不同于十七世纪古典哲学对经院哲学有关欲求的压制性观念进行的重新审视,也不同于现代哲学对古典哲学里道德化评判下的欲求观念的反叛,它不是为了欲求自身而进行的,是为了人以及那比人更高的。
当然,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欲求在它从精神中分离出来的第一天起,就彻底作为精神性的对立面而存在了。此前,欲求还和谐一致地存在于精神形式的统一体之中,它仍由一种更完美更整全的精神形式决定,如同组成一个字的某个笔画。显示同时意味着对它自身的排除。隐身因而不止在魔法世界是最强的能量。
弥达斯国王从狄俄尼索斯那儿获得点金术后,他碰到什么,什么就凝固成金子,每一样都变成贵重的、可怕的、令人贪婪的金子,但同时也不再拥有除金子以外的一切——事物失去它本应所是的全部,失去声音、热量、颜色,失去作为石头,作为面包,作为人,作为生命的那些属性,失去曾经拥有的和还未被辨认出来的一切。故事预言般指出了显示的力量、确定的力量,一种凝固性的破坏力。人以为他可以显化的是珍宝,后来他会知道他显出的俱为死亡和毁坏。
从欲求被点化成金,也就是欲求从那整全的精神性中被分离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它无限丧失的命运。欲求的原初面貌,它在其更高层面的存在形式,只有到更早以前,到欲求还未脱出其精神性的母体,并被当作人类的新宗教、新上帝推上神坛之前去寻找。那里,欲求还未被凸显出来,未作为一个断面被紧紧把握或攀附,它与精神性从而神圣性的纽带也还依稀可见。仅是欲求力量的强化或其位置的中心化,如叔本华、尼采或精神分析学派等进行的那一类工作,尚不足以建立任何一种欲求和神圣性的关系。传统基督教学说,则又把这种由欲求进入的与神圣物的个体性关系视为异端。
希腊时代以后,在对欲求的理解上,唯一一次试图返回其原初道路的尝试,是将欲求确定为人的本质的斯宾诺莎。把欲求和人的本质相联系这一转向尽管是基于霍布斯的启发,但他在本体论层面对霍布斯提出的欲求观念进行了深一层规定,“人的本质是人竭力保持其自身存在的努力”,同时,“一切存在物都在神之内,没有神任何事物都不能存在,也不能被设想。”(斯宾诺莎《伦理学》第一部分命题十五)“神不仅是事物实存的动力因,也是事物之本质的动力因。”(斯宾诺莎《伦理学》第一部分命题二十五)他对人-神之本质的规定,使人的本质同时是由神的本质来规定的,因而欲求作为人的本质、人得以保存自身之存在的力量,正是一种属神的力量。人在其本质上是神的一部分,是神或自然之本质的一部分。斯宾诺莎的本质概念首次使欲求概念有可能恢复它最初的广延和高度。须知“黄河之水天上来”。“个别事物乃是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表现了神由之而存在和活动的神的力量的事物。”(斯宾诺莎《伦理学》第三部分命题六及其证明)人乃是以其本质性的展开表现神的本质的,“一种现实的动力性生产原则”。(《力量的欲望》)斯宾诺莎把欲求作为人的本质,同时又把人的本质与神的本质相沟通,欲求并未因其在人之中的本质化倾向而限制、降低了人的存在界域,反而因为这一本质化拓展了欲求自身的层次。
现代哲学后来的革命性反叛其实从未在这一点上意识到斯宾诺莎对其所处古典哲学视域的深层反叛。现代哲学的反叛通常止步于前一阶段,即把欲求作为了人的本质性存在,就算到达反叛的终点,而把后一阶段——作为人类本质的欲求获得它自身的超越性结构,视为对古典哲学的回归甚或对传统经院哲学的妥协。欲求从它第一次脱离出人类心灵时,就是被限制和割裂的三匹马之一,对这一构型的重塑,究竟何种更具颠覆性意味呢?现代哲学里,那被分割出来的欲求之马仍是那样一匹马,无论它被换到哪个位置上,或是三匹马都换成了它,那匹马本身毫无变化。而斯宾诺莎重新塑形那匹马,他从那马所由出的源头,从它未被割裂出来前的家园汲取泥土和水,再次塑造它。这种真正的彻底性很少被认识到,因为它首先缺乏那种在伦理道德层面进行颠覆的快感,一个人翻过一个完整跟斗,仍在观众面前稳当直立的高超技艺者,不如那个只能翻过半个跟斗,倒立甚至跌倒在观众面前的人,更叫人们兴奋激动。尤其当大部分观众并不仔细观摩整个舞台过程,他们通常只在掌声雷动时瞟一眼台上,那个技艺高超的直立者更显得平平无奇,而那只做了一半的倒立者,将接受鲜花和掌声。
斯宾诺莎作为他所处世代最深刻因而也最隐匿的反叛者,为欲求开拓了前所未有的疆域。人通过怎样一种存在形式去展开其本质,他的《伦理学》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具有一种革命性的重构意味。克尔凯郭尔指出斯宾诺莎第一个从上帝概念中引出了存在,存在作为一种本质的认定,“越是完善,就越存在,越是存在,就越完善。”(《论怀疑者》P108)是一个不断完善、展开的过程。克氏首次将这一渐进的完善称为存在,也就是首次将存在视为一个动态的无尽的历程,他意识到了这位埋首上帝概念中的荷兰哲学家的深刻性,并据此发展了自己关于存在的现代理念。斯宾诺莎对其所处的古典哲学传统唯一的继承或曰妥协,是仍为欲求分配了一个同伴。“当其单独与(人的)心灵相关联时,便叫做意志。当其与(人的)心灵及身体同时关联时,便成为欲动。所以,欲动不是别的,即是人的本质自身,从人的本质自身必然产生足以保持他自己的东西,因而他就决定去做那些事情。”(《伦理学》第三部分命题九附释)但就欲求的本质而言,这一区分无关宏旨,斯宾诺莎在欲求的问题上彻底背离了他身处的哲学史传统,欲求在本质上体现着神那一整全性力量的直接性。“任何事物无论其完满程度如何,总是能够依据它由之开始实存时的那种力量来保持自身的实存。”(《伦理学》第四部分序言)欲求是先在的,内在具有整全性的,也就是近神的,是属神的那种丰盈的一点点展开,就其展开的部分相对于那先在的、内有的整全性而言,它是时刻匮乏的,是时刻欲求、时刻不满的。就其本质的不断实现、那整全的本质性先在而言,它又是充盈的、圆满的,正是由于这充盈和圆满,它才不断展开它自身。欲求的力量本质上是人之整全性的呈现,进而也是神的本质化外显。欲求不是因匮乏而行动,在更深的层面,它是因其丰盈而行动,因那充沛而衍生扩张。是夸父的欲求使他欲求着太阳,而非夸父的匮乏。
只有夸父欲求了太阳,只有夸父能够这样去欲求,每一欲求都是与那欲求者相匹配的——欲求是能够去进行这一要求和行动的力量。是先有力量抛出了网,然后那网才落到了某条鱼上面。一杆秤,秤的一头是欲求本身,另一头才是那欲求的对象,欲求的对象是被欲求称起来的那个东西。欲求的对象物总在被欲求后就失去了它在那杆秤上起初的重量,像用过的秤砣,总是很快被丢在一边。因为这欲求的对象物并非是欲求的目的,对象物不过在此衡量出欲求在这一时间下的重量、欲求与其目的间的距离。作为欲求的衡量物,欲求对象不过时时试图匹配于欲求在此一时刻的实存,并总在匹配过后就失去了重量,即进入叔本华所说的欲望被满足后的那个“虚空”的时刻。
欲求越大越重,那些可欲求的事物在其秤上就显得越轻。一个不欲求钱财的人并非没有欲求,而是在天平那一头大而重的欲求之下,钱财轻得不值一求,他必须靠别的,譬如真理、美,来压住天平上沉重的另一头;但一个嗜财的商人不追逐真理,则是因为他欲求的天平还只称得起钱财的缘故,一百个金币就足以压下天平另一头他那轻飘的欲求本身,尽管他本人已被这欲求压得喘不过气。依据斯宾诺莎,在人的全部存在中,欲求是唯一自在自为的实有,它不是建构的或衍生性的,也不是机械的或反应性的(《神、人及其幸福简论》第一部分第六章,第9节《伦理学》第四部分序言),是人能真切体验的那个全部的他自己,或更确切地说,本真的他自己只有在对欲求的体验中去体验。除了在这生命性本有的脉动中,一个人还能在他的哪个部分里存在呢?他七零八落的情感吗?情感为欲求所统摄,而且它总是反应性的,不具有自为性,非本有之物、能动之物,它甚至是被机械地决定着的,反映着欲求的实存。理性则更是后天的产物,正是在欲求的运行中,理性才生长出来,它是欲求之树上长出来的、与欲求协同着的,而欲求是全部的人的实存,也是最根本的人的本质自身。在欲求的根源性上,人获得的是他具备的全部本质的预备力和未来的展开性。
一个绝不可能是美的人不会欲求那美,通常意义上意识到“匮乏”的,正是说,显明那一匮乏的不在场物已在其本质内预先具备了。一个对自己容貌彻底没有信心的女孩,不会再有一点儿打扮自己的心思,因为她认为在本质上自己已不再具备美了。后者才是绝望的一种形式,匮乏则仍是通过欲求显示着那圆满的一种形式。就欲求的本质力量而言,“匮乏”正是其所具有那一原初性本质之丰盈的显示。
当德勒兹说“欲望并非匮乏,而是馈赠,‘馈赠之美德’。”(德勒兹《对话》P91 Deleuze,Parnet.Dialogue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他并没有错,不管是在其文字本身的意义上,还是在欲望或权力意志具有生产性、主动性的意义上。但如果匮乏能越出这段文本所指的物质-心理范畴,进入精神范畴的话,则可以说,匮乏也是一种馈赠,并且是更深刻的馈赠,被接受和被允诺了的馈赠。
匮乏就其永恒的匮乏而言,它是自足的,不需要任何别的什么就能保有它自身。匮乏毋宁是人的禀性之一,如同柏拉图《会饮》里借阿里斯托芬之口叙述过的那个故事,灵魂被劈成两半,散落在尘世,这一原初的残缺使灵魂具有不断欲求整全的冲动。个体精神上的匮乏具有先在性,这一并未显示全部真相因而稍显残酷的论断,被柏拉图用一个似乎只是指喻人类命运的故事掩盖了。但故事本身并非为了表达匮乏,而是为指向永恒。欲求里先在着那与之相反、相背的东西,否则,欲求不能成为欲求。欲求为匮乏所驱动,经由匮乏这一介质,绝对世界的无限、永恒和圆满,在欲求里显示那一倒悬的影子。
欲求在其对象物面前,指向的并非对象物本身,而总是对象后面那个尚不在场的东西。欲求一个雕像,但欲求所指向的并非石头,而是石头的美,那不在场的、不可说的东西。欲求出于匮乏,而匮乏在其最真实的状态,是由不在场物形成的那一欠缺。拉康曾由此说匮乏是一种“真实的欠缺”,而欲求不满则是一种“想象的欠缺”。但通过匮乏,不在场物才在欲求里显示了。由这匮乏因而欲求中,人先在的完善展开了;在这欲求中,他实现着那尚不在场的自己。匮乏-欲求不是别的,是一个人要完成他自身的全部需要,是人走向他自身之完整性的全部需要。
就匮乏在柏拉图那里的先天性而言,被德勒兹斥为由精神分析制造出来的从而也就等同于幻觉的匮乏,其实具有其能动性,《会饮》里不止一次叙述过这个问题,正是灵魂原初的残缺性使其具有不断欲求整全性的冲动。由此可以理解,出于匮乏、为匮乏所驱动的欲求,其本身却是建成性的,也就是说,欲求尽管是出于匮乏而在运动,但它同时是先于这一匮乏、这一“无”的,是一种生成式的“有”,而非仅仅是对“无”的对抗。欲求作为那一“有”,是通过“无”来生成的一种无定型基质,是不断加上去,不断展开的,也就是,等同于某种源头的。
夸父喝光了黄河、渭水,他渴望喝到更多的水,据说他死在前往北方的路途上,因为那里有更大的河可以解除他的焦渴。他没能到达的那条遥远的河并非造成他焦渴的原因,欲求对象并非是欲求的原因。同时,造成他匮乏的也并非是他与那河水的分离,匮乏在这里是某种先在的状态,先于他对河水的欲求,是由一个更先在的羁绊,即他对太阳的渴望导致的结果。如果暂时悬置这个更先在的羁绊,仅关注夸父在大地上的行动本身,那匮乏实质上与欲求一体两面的先在性就不能取消,匮乏甚至才是那个正面,欲求是反面。匮乏是人先天的禀性,跟不朽一样永远羁绊有限者的另一种“永恒”,由其显成、映照出的另一面——那个欲求,因而也才持恒是它自身,才是能动的,自发的,生成的。
是在这个意义上,必须接受匮乏,也接受欲求,并将这拥有两面的硬币视为礼物接纳于我们之内。作为一种自在的状态,匮乏不需要通过什么努力就能来实现的,礼物的一个基本性质在这里具备了。由努力和劳作才能获得的,只能称之为报酬,交易的一种形式。但礼物是无条件的。只不过匮乏这一礼物,要当作礼物来接受,对一般的人类而言是困难的,他们选择以其反面,即欲求来接受。后一个接受,是叔本华之后,现代哲学给予的启示,但他们对此也只是接受,当作一个能够接受的东西来接受,而非一个礼物来接受。这个礼物被承认和实现,其所经历的困难,在《圣经》里有一个更生动也更适于被理解的譬喻——“芥菜种”,它比别的种子都小,只有长出地面,结成参天大树后,那接受了礼物的人才能知道这一切。然而,对于这个以欲求为核心的生命本身,基督确凿地示喻过它礼物式的本质,“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这并非是为了劝慰辛劳和忧愁中的生命,而更是说这生命是被赠予的,被允诺过的,一粒包含必然性于其可能性之内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