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白衬衫- 纪念我的母亲(第一章:橘子汁）

玎玎走在有点烫脚的柏油马路上，软绵绵的，偶尔被鞋子挤出来的一滴沥青烫到，疼疼的，倒也有趣。毕竟这一路走过去要三十多分钟。向阳百货商店终于又进橘子汁了。玎玎拿着洗干净寂寞了几个礼拜的玻璃瓶子，和妈妈给的五毛钱，快活地去往打橘子汁的路上。

这是1979年的燕化。玎玎一家和二姨一家从东五楼搬去了迎风四里，住进五十来平米的两居室。妈妈好像很久没去跟二姨借钱了，脸上笑容多了起来。托关系多订了一瓶牛奶，爸爸编了一个可以放进三瓶牛奶的塑料筐。每天“取奶”的活儿是玎玎的。从迎风四里走去奶站比东五楼远一倍，但是有三瓶牛奶了，玎玎高兴的很。几个月前，向阳百货商店进了几桶浓缩橘子汁，可美坏了孩子们。打一瓶五毛钱，倒一点在杯子里，加满水，就是美味的橘子水。如果家里有冰箱的，还能做点冰块放进去。哇，简直是人间美味！

玎玎往向阳百货商店走着，太阳很足。她不喜欢戴帽子，更 不愿打伞。临出门的时候，妈妈又在家里喊了一句：“别专往太阳底下走，越来越黑。” 玎玎“哦”了一声，跑出家门。去向阳百货商店需要经过东五楼，玎玎有点怵。尽管那里有很多跟小伙伴们玩耍的回忆，印象最深的却是洗澡中煤气的那家人，光着身子被人抬出来。当时爸爸、妈妈和二姨两口子小声说着什么，回过头看到玎玎，便大声说：“洗得太热了，透透气就好了。”

在燃气热水器流行之前，燕化自制的煤气热水器曾是很时髦的，手焊的箱子装在只有一个蹲坑的厕所里。开火以后哄哄的，一会儿水就热了。花洒也是自制的，装在厕所顶部。洗的时候在蹲坑上放个搓衣板，站在上面，让热水从头顶流下来，很是爽快。比起坐在塑料盆上洗屁股舒服太多了。燕化的天然气让这个大型综合社区的生活好起来，热水器也让玎玎开始喜欢上那个有点恐怖的厕所。要么是爸爸从玎玎屁股里拽出一条条蛔虫扔进蹲坑的黑洞里，要么就是潮湿的水泥地上爬出臭虫，灰了吧唧的，很多脚的那种。热水从房顶冲下来，应该把所有的虫虫都淹死了。

玎玎走到大转盘了，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就到了。玎玎已经出了不少汗。转盘附近商店比较多，还有银行、照相馆、燕化餐厅、洗澡堂和一个小型的菜市场。菜市场的尽头有个馄饨铺，老板娘包馄饨快得很，筷子在馅儿盆里蹭一下，迅速伸进另一只手攥住的馄饨皮里，再顺手这么一捏，这样包好的馄饨飞进那堆更像是没叠好的馄饨皮的馄饨堆里。老板用笊篱捞出煮好的馄饨，放进一个有点紫菜、猪油、虾皮和香菜的碗里，再浇上一勺煮馄饨的汤，那是玎玎和表哥、表弟和其他小伙伴们游完泳一定要享用的美食。妈妈煮的馄饨主角是馅儿，老板的馄饨是伙伴们嬉戏聚会的排场。玎玎经过菜市场，不禁伸头往里看了看。不知有没有小伙伴在聚餐，不过眼下打橘汁是重点。

过了大转盘，要走一段上坡路才到向阳百货商店。路的两边有向阳中学，还有一个卖很好吃烧饼的回民餐厅。这段路上经常会看到一些学长，玎玎向往着自己走进中学的样子。终于走到向阳百货商店，正如玎玎所料，队已经排出门外，基本都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学生。商店里的阿姨，正用一个长把圆筒的勺，从一个大塑料桶里擓出浓缩的橘子汁，通过一个漏斗，倒进孩子们带来的玻璃瓶里。那橘红色的黏稠液体慢慢把透明的玻璃瓶填成一个个艳丽的艺术品。孩子们的眼神跟着每一勺、每一瓶流动着。打好橘子汁的孩子满足地离去，排队的孩子们伸着头，踮着脚焦急地期待着。玎玎的玻璃瓶很普通，是二姨夫送给她第一瓶原装橘子汁喝完留下的。小口瘦身，二十多公分高，瓶身粘的纸商标已经被洗掉了，剩下一个完全透明的瓶子。玎玎打到的橘子汁没有满瓶，留下两公分左右的空挡，刚刚好五勺。玎玎觉得商店阿姨有些累了，有几勺可以再擓满一点。有些遗憾，但是总算可以满载而归了。

玎玎按原路返回，脚步稍快了一些，又格外小心。走到转盘的时候，为了躲车玎玎小跑了几步，橘子汁竟然流了几滴出来，粘在手上黏乎乎的。玎玎下意识地舔走手上的汁液，天啊，这简直是天宫里的琼浆呀！没有兑水的橘子汁竟然这么好味！

玎玎告诉自己不要再跑了。手上的橘子汁被舔掉了，瓶口还有啊。玎玎用嘴巴伸向瓶口，又一次品尝到齐天大圣才试过的琼浆。“不要浪费！”玎玎让自己舔了几次，终于只剩下玻璃的味道。

再次经过东五楼的时候，玎玎没有怎么留意。她跟自己说：“反正也没装满！”，这次玎玎举起玻璃瓶，慢慢地让那神仙般的液体流向自己的嘴唇。碰到了，碰到了，玎玎贪婪地吮了一下，甜甜的满嘴唇都是。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批好作业备好课，准备剥葱择菜了。玎玎大声叫了一声“妈妈“，把橘子汁放在柜子上。妈妈看了一眼那个橘红色的物体，又看了看玎玎。玎玎正抿着嘴唇，回味着什么。妈妈从坐着的马扎上站起来，玎玎暗想“看出来了？”

妈妈拿过一只玻璃杯，往里倒了大概两公分高的橘子汁。玎玎的心情从忐忑变成感激，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的喝。

“呐，先给你喝一小口。”

玎玎兴奋极了。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玻璃杯，喝了一小口。那是一种永生难忘的感觉 - 喝不加水的橘子汁，光明正大地喝。

妈妈终于只倒了半杯水。

80年代初，可乐成为一种极富叛争议性的饮品。一方面快速流行，一方面完全无法征服部分消费者的味蕾。玎玎跟妈妈趁回中关村看外婆的机会，去王府井逛街置办点燕化买不到的东西，比如酱油膏。商场外面摆着一箱箱可乐，黑色液体装在跟橘子汁一样的瓶子里。要两块五一瓶！可以打五瓶橘子汁了！玎玎看着可乐箱，还有价钱牌发愣。妈妈停了一下，掏钱买了一瓶。

妈妈本是美食家，一身极为活跃的烹饪细胞和对任何入口的东西无限的好奇心。妈妈拿过可乐，忍不住自己先喝了一口。”啊呀，中药呀！“妈妈皱起眉头，把可乐递给玎玎。妈妈最恨中药味了。她从不吃中药，无论是汤剂还是药丸。自来水有怪味，她也说是“药味儿”。爸爸小时候摔跤磕坏了鼻子，闻不到味儿，正好配合了妈妈。凡是妈妈说“有药水味儿”的东西，爸爸都会包圆儿。

过马路了，玎玎一边跟着妈妈小跑，一边把嘴巴对住瓶口。她怕中药味太重，慢慢地往嘴里倒。妈妈在一边嘱咐她快点，有车了。不小心一大口倒进嘴里，可把玎玎难受坏了。这是什么怪味儿啊？！

两块五啊！爸爸又不在身边。妈妈咬咬牙，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可乐倒进了肚子里。

过了两年，芬达出来了。芬达没药味儿，还比橘子汁多了一股子气，喝进嘴巴的时候，无数个气泡在舌头上爆裂。嘴巴里的辣味越重，气泡爆裂的越疯狂。尽管比橘子汁贵了很多，芬达还是慢慢淘汰了其他饮品，被摆上了过年过节的酒席。

2018年，妈妈家搬去顺义别墅的时候，双井桥那边的旧家里竟让被玎玎翻出了十几盒汇源果汁，每盒500毫升。妈妈说，现在可以随便喝了。她总是在孙女外孙回来吃饭之前，拿两盒果汁放进冰箱冰起来，一盒桃味儿的，一盒橘子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