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关心亲人成为一件不正确的事情
晚饭时,我问起一个堂妹的近况。她是我大伯婶婶收养的孩子,小时候我很喜欢和她一起玩,她长得胖乎乎的,皮肤白白的,很是可爱。婶婶也待她有如己出,很是宠爱这个路边抱养回来的女娃。
近几年大伯婶婶经常不在肇庆,把堂妹寄养在我爷爷奶奶身边,还和一个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弟弟”住一起。他们家庭情况略复杂。十几年前大伯外遇生下了一个儿子,我婶婶自然不待见他,所以把他留在爷爷奶奶家,自己也经常去云南做生意,眼不见为净。但堂妹还是要留在肇庆上学啊,所以他们不得不经常性地短暂分离。
这个堂妹现在快18岁了,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十几年间,我对她完全没有想去了解的欲望,每当家里罕有地聊起他们家庭时,留下的也只是我妈说“她现在长得很大只,胖得呀”以及学习不太好,诸如此类的印象。
在我妈眼里,她对大伯这一家子都很不屑。我们家和大伯家十几年前有些利益纠纷,我爸妈觉得大伯和婶婶很不地道,连自己的亲弟弟(即我爸)都要欺负,利益至上。再加上大伯出轨还生了个孩子,我奶奶也一点都无所谓,很欢迎这个男丁进入家谱,我妈作为一个女人就更感到气愤了。另外,她觉得我的两个堂哥都不学无术,毫无上进心,长大后也是靠老爸......总而言之,没有一点温情。
结束童年,进入了青少年时代后,我对大伯家也完全没有好感,没有任何靠近的欲望,现在看来,也许很大程度是受到了大人的影响。我甚至都不想听到她说的那些话,觉得好复杂,我讨厌直接感受这种赤裸裸的关系破裂。所以每次她一说,我就屏蔽掉自己的所有感官,不接收任何信息。这一家人,对我来说就是名义上的“亲戚”而已。
最近我的状态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开始注意、好奇和关心我那些陌生的亲人们。当我在饭桌上不由自主地共情堂妹的处境时——养女、隔代养育、青春期、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我很自然地感慨了一句:“哎,她其实也挺孤独的。”
想再继续细问,我爸迅捷地回复我,说他也不知道更多情况了。
这时,我弟的情绪突然降临,音量变大:“问这么多干嘛,这么多管闲事。”
啊这,我懵了,关心一下别人竟然变得如此不正确了?我忍住脾气,好声好气地补了一句:“我只是关心一下啊。”
我弟:“你对别人家的情况根本不了解,不用这样去打探,这样是在对别人的生活指指点点......”balabala
他把我的关心下意识地理解为一种看热闹的八卦心理。我瞬间理解了他,他就像以前的我一样,不想了解,不想关心,更不想听到别人问太多。总之,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评判别人的生活。可是我也没在评判啊,我就是追问了一下,问的还都是客观的情况......
我妈也开始搭腔:“是啊,人家大把钱,过得可开心了。”
我没有任何脾气,太能理解他们每一个反应背后的心理波动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感到了悲凉。跨越十几年的恩怨,重新链接回来,有可能吗?摒弃根深蒂固偏见,去看见和关心一个真正的个体,有可能吗?我的家人们,有可能理解我在做的努力吗?
我从我弟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为何如此疏离与冷漠。青少年时代的我无法处理那些来自成人世界的复杂,其实那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杂质,这些杂质与童年真真实实存在过的温情时刻,在当时稚嫩的自己看来,是如此的矛盾和不相容,前者甚至直接粉碎了后者。
而曾被温情浸润过,从而对关系有高期待的自己,无法消化那样的粉碎,我不知道怎么平衡两种真实,索性一刀两断,全然回避——无论是孩童记忆中的温情,还是发生在成人间的不堪和怨恨。久而久之,在长期破碎且无人建设的亲人关系里,就只剩下疏离和冷漠了。
有改变的可能吗?我不敢期冀自己可以如何改变。但我一定会做的,是去看见复杂的家族纠纷中,每一个真实的生命处境。我一定会做的,是带着对个体的关心与尊重,去问,去听。我一定会做的,是把这一切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