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湖
夏天的夜晚她习惯散步,即使加班到十二点甚至更晚的那些年也没变过。她会回家换上运动鞋,从家附近的商业街一直走到高架桥下,在昏黄粘稠的灯光下看一会儿车流。附近建筑工地上几个喝醉酒的工人冲着她大叫,她也没有觉得害怕。她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处境危险时从不觉得有什么东西真的能够伤害到自己。
那时她在Y市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主要工作是为某日本服装品牌撰写广告文案。每月出两张A8规格的DM单,按照日语的习惯被叫做“chirashi”,图片和文字密密麻麻,供消费者了解产品。这两张DM单足够他们这家小公司从早到晚地忙,反复地开会和修改。办公室总有一种地毯、空调和电脑缝隙里经年积攒的灰尘散发出来的臭味,混着窗外栀子花树的盛开,茶水间的咖啡,还有同事泡柠檬水的气味,她从这些绞成一团的气味中耐心地分析,把气味和它们所属的物体一一对应,哪些是熟悉的,哪些又是陌生的,极尽自己最细微的嗅觉,仿佛她来到这里是专门为了干这个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城市,在这个地方上班——她在任何一处都是时不时地这样想。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很完整,但和自己总是隔着一层,不能投入。她写下“材质清爽,穿着舒适”的时候觉得像是另一个人写的。上司说“材质”不能用来形容“清爽”的时候她想了想说,那改成“颜色清爽”吧?她觉得那不是她的脑子想的,话也像是另一个人说出的。
她记得她那时散步的钟点,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小酒馆门口滚动着空的啤酒瓶子,滚到她的脚边,她踢着瓶子往前走,服装店里黑漆漆的,模特儿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烧烤摊附近全是垃圾,白色泡沫饭盒乱飞,竹签撒了一地,酒瓶子横七竖八,还有碎了一地的。再过两条街,就有一个24小时便利店还开着,她偶尔进去买一份盒饭当做第二天的午饭。更多的时间,她隔着玻璃看一眼店员的身影就继续往前走。她走着走着就觉得兴奋,这兴奋到了顶端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高架桥,那里的景色和街面上比较是有些荒凉的,灯光也更黯淡,这让她的兴奋稍稍冷却下来,这时她会有点想和什么人聊聊天,但不会真的这么做。
是回头的时候了。就像现在这样,沿着市政府广场门前的马路,慢慢地走回家。这是她最常走的一条路线:从家所在的小区一路直走,经过一所高中、几家面馆和洗车行,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市政府。这一带修得很好,路面平整干净,有好几处绿化带,都由人行道环绕着。广场上还有一个挺大的人工湖,夜晚湖面漆黑,有些人坐在湖边乘凉,或打着手电筒寻找鱼虾。她从他们身边经过,沿着马路走在绿化带的边缘。有时她会朝内部张望,看那里面亮着地灯,空无一人的景色。如果带了猫粮,她就会走进去,那里有一窝流浪猫,生活在几块景观石后面,见了她便会围过来要吃的。石头较平坦的地方经常有一小堆一小堆的猫粮,她由此判断,这里喂猫的人不止她一个。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并不安全,她也发现过有人刻意跟踪她,但她还是不怎么害怕,或者说和自己的害怕也隔了一层。她时常会本能地抽离自己,从一个客观的视角俯瞰自己的一举一动,这让她看起来总是有些漠然。
回去的时候有一大段路依然是环湖走的,只不过是来到了湖的背面。湖本来没有正面和背面,只不过到了这边,就不像那边修建了大理石坝和伸进水里的阶梯,人工湖好像敞开着自己,欢迎人们去接近。湖的这边隔着宽宽的草皮和树丛,望向湖面的时候,湖水是影影绰绰的一小片光影。这里也更凉快一些,茂密的植物过滤了湖水经过高温蒸腾产生的热雾。她更喜欢湖的背面,在这里看湖不论哪个角度都仿佛是不经意间看到的。
天气不太热的时候,她会去附近的公园里散步。那公园里也有一个人工湖,比市政府门口的要大两三倍,不仅如此,它还和位于公园外某个寺庙西南面原有的人工湖打通了,形成一片广阔的水域。如果白天是晴热天气,晚上公园里根本呆不住人,热雾从湖面四散开去,整个公园里都是云蒸霞蔚,湿气把人挤压得快要窒息。她一个人在公园铺了砖红色塑胶跑道的桥上走着,桥下是黑漆漆的水面,抬眼可以看到对面闪烁着金色灯光的寺庙宝塔。可能因为灯光太少太暗,夜晚的公园里人不多,极其偶尔地才看到一个。
人工湖不仅整片地存在于公园里,它还渗透性地遍布在公园的角角落落,这些地方都种上了水生植物,比如水杉、荷花、铜钱草等等。尤其种了水杉的地方,成排成排的水杉笔直地矗立着,形成一片矩阵,在这矩阵的中央有一条木头栈道供人行走,如果下了大雨,水位变高,这条栈道便会消失。水杉丛中行走的感觉是非常阴森的,即使盛夏也是如此。她也不会在晚上刻意去那条栈道,但那天走着走着,路过那里,鬼使神差地就进去了。
她看见它的时候,以为它是歇脚的人,坐在栈道矮矮的栏杆上,像个小孩子。后来她每每想起来,都认为那天看到的就是它。它坐下的时候很小巧,站起来却很高,比她还要高一些,她当时没注意,只觉得是自己眼花了。直到她看到它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一忽儿就不见了,才感到背上有些发寒。但她还是慢慢地走着,走出了栈道,原路返回到了家。她回家的路上会经过寺庙侧面的那个人工湖,桥上都是人,钓鱼的,带孩子玩的,摆摊的,大喇叭放着流行歌曲,湖面上被装饰塔的霓虹灯映得波光潋滟。经过这一带的时候她会想起小时候,大概四五岁吧,伯父带着她和堂姐到这里来游泳,那时湖里还是允许游泳的。伯父租了两个黑色轮胎,给她和堂姐一人一个,湖水是沙黄色的。她不是一个喜欢玩水的孩子,她害怕水的不确定性。
白天,她骑电动车去上班。她喜欢多绕一段路从人工湖边走。和晚上的热闹不同,早晨的桥上人很少,湖水是浅蓝色的,天空则是略微深一些的蓝,水藻的腥味在清早的空气里显得更加蓬勃,几乎是辛辣的。今年夏天特别地热,据说是五十年来最热的夏天,她对温度不敏感,也就觉得比往年稍热了一些,但人莫名亢奋,心神不宁。办公室空调打得很低,同事们很少交流,感觉大家都在走神,出奇地安静。她回到家乡工作后就一直在这家公司工作,撰写产品说明书之类的东西。她喜欢写这样的东西,介绍物品的用法,不必掺杂个人的感情,不必输出价值,她一直在找这样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好像也一直在找她。她校对文字时可以像机器一样看出最细微的错误,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最近,她在为公司撰写一份进口洗涤用品的使用说明,她按照别人翻译好的稿件进行整理修改。洗涤剂就放在她的手边,是浅绿色圆柱体包装,除了瓶身的LOGO和LOGO下一行小字,没有其他装饰。她看到稿件上写着,这款是环保材质的,对人和宠物都没有伤害,适合家用打扫卫生,也可以洗衣服,洗碗。公司里试用过的人都说洗不干净,可能不适合洗油渍和污垢太多的东西吧。它没有香气,只是洗涤剂本身的气味,不刺鼻,淡淡的,像它的作用一样几乎是可有可无的。
她在Y市工作时每天搭乘地铁上班。在地铁上她每天都看到同一个人,和她站在同一扇门的一左一右。他总是在看一本学习中文的书,也许是外国人吧。她看着他把那本书的初级换成了中级,盛夏变成了初冬。他们都靠门站着的时候还好,但是如果门的另一边被别人占据了,她或者他就会站到同一边来,这时她感到他们都会有些尴尬,却也还保持着。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对他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感情,希望能够在每天早晨的车厢里看到他——仅仅是这样就可以,她不想有在别的地方和他偶偶之类的情节发生。他长得是不好看的,有一双犹豫怯懦的眼睛。她用余光去注意他,若是不小心眼神对上,他们都会立刻躲闪开。她没有想过他是不是也希望每天都能看到她,她无所谓他的想法。他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作为日常秩序的一部分,这样已经足够。她对他的依赖也消散得很快,当她换了一个工作,不再搭乘那条地铁线,进到车厢里不再看到他,她失落了一瞬间,不过很快就恢复了。
那条地铁线不再有取代他出现的人,她开始把那种微妙的感情寄托在自己幻想中的某个事物里。比如,地铁隧道里可能生存着一些活物,地铁开动的时候,它们也会跟着一起跑。没有人能看到它们,因为它们是黑色的,跟隧道里的一片漆黑融合在一起。它们一边跑,一边吸食车厢里漏出来的人的气味,它们靠吸食这个为生。它们跑得很快,但是永远都不能到地面上去,因为怕光,也怕人。想着想着,她就好像真的看到了黑暗中隐隐约约有些什么东西,她对它们默念,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她仿佛听到它说。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它,这次是在市政府人工湖附近的绿化带里。天气湿漉漉的,刚下了点小雨,她看雨停了,就出去走走,走着走着又下起来。雨不大,像雾一样缭绕在空气里。夏天时这种雨最使人喘不过气来,她为了让自己呼吸得舒服一些,就走得很慢。人工湖的正面空无一人,黑色的湖水像一口深潭。她带了猫粮,走进湖边的一个绿化带,找到那窝猫常呆的地方。猫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外面,可能在什么地方躲雨。她看到石头周围放的猫粮都被打湿了,就想找一个有遮蔽的地方放粮。她找到石头附近的一棵松树下面,那块土地还是相对干燥的,放下粮就走了。雨下得大起来,她想回家了。原路返回出去的时候,她看到给游人坐的长凳上坐了个人,她一眼就认出来是它了,它坐着的样子还是那么小,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头皮。它的脸很白,眼睛很亮,看不出是男是女。她在地灯的照射下看到,它的手指很长,比普通人要长一倍,手指间是有蹼的。它坐在那里看着她,她觉得它对她说,我在这里,可其实它没说话。它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她想对它点点头,后来记不得自己是不是真的点了。她也说不上来心里有什么感受。可能有感受,但再次被她自己隔离了。她返回了绿化带的入口处,路过湖的正面,雨越下越大。她没有跑,还是正常速度地走着,她听到身后好像有轻微的“扑通”一声,比一粒石子掉进水中的声音更轻,几乎像幻听一样的,但她确定她听到了。她回头看了看,那黑暗的深深的水潭,无数的雨滴落进去,却像是没有声音的。
白天,她偶尔会想起它来,她经过寺庙旁边的人工湖时,特意下了车,在桥上走了一趟。这桥大约是跟河同一时期修建的,桥栏杆上装饰着比手掌略大的石头狮子,被无数人的手摩挲得很光滑了,呈现出一种金属的质感。很小的时候她不知道什么是人工湖,听说这片湖是人为挖掘出来的感到很惊讶,因为它是那么大,那么宽阔,和海一样无边无垠。同时她也朦胧觉得,“人工湖”这个词给人的感觉更冰冷一些,像一切世界上本来没有的无生命物体一样。她在桥上走着,想起曾经听伯父说,这片人工湖是四五十年代挖掘的。那么距今已有快八十年的历史了,八十年对人来说已是一生了,对湖来说却还好像很年轻。它就生活在这片湖里吗?她觉得这样是合理的,但是为什么她也会在市政府门口那片湖附近看到它呢?这样又不合理了。她随即觉得试图在它身上找寻“合理”,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它的出现本来就不是一个“合理”的事件。
过了立秋,暑气还是炽盛的。她那阵子下了班常去绿道散步,那是一个依山而建的步道区,游人可以环山而行,在生长得极度疯狂的植物间穿梭,蛇在地上游走。她后来又遇到了它几次,都是在人工湖附近,每次看到它,它都是湿漉漉的。它不再站起来,而是坐在那里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又好像有点哀伤。她在山上快速地走着,闻到强烈的雨的气味。树木在飓风中痛苦挣扎,枝干都绞缠在一起,雨水兜头泼下来,空中痉挛的闪电给她照耀。她意外地觉得很放松,仿佛这暴风雨瓦解了什么桎梏。她全身都湿透了,忽然想起它来,她觉得现在自己和它很像是同一种生物。山上也有几盏很暗的地灯,在大雨中,像水中潜游的小小生物一样。
2023.1.21
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