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冰:白石老人的苦學和成名

文 / 李一冰
報載一代畫師白石老人於本年(1957年)九月間以九十七高齡(實際是九十五歲),在北京因病謝世了。
大家都知道,齊白石本來的出身是個木匠。湖南大名士王闓運的門下,有過三個曾做工匠的弟子,一是鐵匠張仲揚,傳其經學;二是銅匠曾招吉,頗好文章;第三個就是鄉人通稱「芝木匠」的齊璜。

白石出生在湖南湘潭縣南百里的杏子塢,父祖都是力耕的田父,家境非常清貧。只在八歲那年,由他母親竭力張羅,才得在村塾裡讀了半年書,終因家中需要幫助的人力,使這個最喜歡擺弄筆墨,從舊帳簿裡扯下廢紙來塗畫的小孩,被派去擔負牧牛砍柴的責任。這在他和他的家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白石自狀〉回憶他祖母當年的苦語:
汝父無兄弟,(吾)得長孫,愛如掌珠,以為耕種有助力人矣。……今既力能砍柴為炊,汝只管寫字!俗語云:三日風,四日雨,那見文章鍋裡煮?明朝無米,吾孫奈何?惜汝生來時,走錯了人家。
於是,這不滿十歲的小牧童,便只得將《論語》掛在牛角上,日日以負薪為常業了。
不久,他的祖父死了。其時,他家全部家財只有六十千文,僅夠辦理喪葬;靠他父親一個人耕作田地,家口既眾,幾乎無計為生,原想派這長子扶犁幫工,但經試作,到底年小力弱,還做不動這樣的粗活,沒辦法,才叫他改行去做木匠。
白石初習粗工,三四年後又改學小器作,雕刻桌椅床櫃上的裝飾花紋。每晨從他師傅肩斧提籃,到主雇人家去做活,日暮歸家以後,即用松油柴火作燈,自由作畫,從不間斷。這種木器上的雕花工作,意匠圖案,也須變化創造,就為了幫助他選取雕刻的花樣。有一天,他的師傅給了他一部《芥子園畫譜》,[1] 這是白石平生第一次得見的畫冊,喜如拱璧,從此,松柴火光下的摹習功夫,便益加勤奮起來。
這一代畫師的天才,無論是繪畫或金石篆刻方面偉大的成就,卻都是從雕花木工這樣狹窄的路上,磨練出來的。
做了十餘年木匠,他的細工做得很精緻,花樣又能別出心裁,不落師傅們圖稿的窠臼,很為縉紳大家所賞識;慢慢地,也常為鄉人們畫點帳簷之類,卻被一位鄉中名士胡沁園先生賞識起來,介紹他從陳少番學詩,從蕭薌陔、文少可學寫真。其後他就做了畫匠,為紳士人家畫祖先的衣冠像,和生時的小照,資以贍家謀生。
白石學詩之前,讀書不過半年,陳老師給他讀點唐詩三百首時,他還識字不多,只好用別字注音來強記。自記往事詩曰:
村書無角宿緣遲,廿七年華始有師;燈盞無油何害事?自燒松火讀唐詩。
白石作畫,除寫真畫像外,初以工筆為主,最擅草蟲。有人說他的工筆畫,學自宋元院派,其實,他作畫的老師是養在家裡的一大批紡織娘、蚱蜢、蜻蜓和蝴蝶,朝夕凝眸觀察,不苟不懈地面對實物,作直接寫生的功夫,很少摹古之作。抗戰勝利後,我還在上海幾大箋扇莊裡,看到過他這種工筆草蟲的舊作,紡織娘翼翅脈絡的精緻,細逾毛髮,掩在翼後的胸腹肢節的形態完整之美,真欲令人叫絕;又據說白石所畫的寫真人像,能於紗衣裡面透視袍掛上的團花樣,自認是得意絕技。凡此功夫,都不是單靠師承傳授可以幸致,也唯有下過這麼大的苦功,才築就日後成功的基礎。
他在四十歲後,才離開湖南,遍歷名山大川,結交天下的詩人畫伯,他的畫風才有轉變,跟著他的胸襟,閱歷逐漸放大。書學吾鄉(杭州)金冬心,畫學八大,糅合石濤、癭瓢、青藤諸家的神髓。晚年定居北平,才又獨創紅花墨葉的兩色花卉和水墨的蝦蟹青蛙等,氣韻更加挺秀、境界更加脫俗。
至於他習治印,為時更遲,用功也更苦。
白石始學篆刻,已在三十歲後,那時候,他已與一般朋友組織了龍山詩社、羅山詩社等,與當地的縉紳子弟、文人學士相往還、相唱和了。
他到湘潭巨族黎文肅公家去畫像,才從黎家公子輩講求篆刻之學,先習浙派丁(龍泓)、黃(小松)印法。因他雕刻木器,對於刀法有過訓練,所以操運特別遒勁,章法特別樸厚,初露鋒芒,便和常人不同。後來又在黎家得見趙之謙的《二金蝶堂印譜》,此書對他治印方面的啟迪,殊不亞於初見的《芥子園畫譜》,為他開闢了另一天地。當時得書不易,他用朱筆鉤存,朝暮夕刻;但是,篆刻功夫,不比紙墨繪畫容易見功,他曾為此非常苦悶,有一天,他問黎鐵安道:「我總刻不好,奈何?」
鐵安答道:「南泉沖的礎石,挑一擔歸,隨刻隨磨去,盡三四點心盒,都成石漿,就刻好了。」
白石真能實行,後來作羅山往事詩,敘述這段學印事,有曰:「石潭舊事等心孩,磨石書堂水亦災。風雨一天拖雨屐,傘扶飛到赤泥來。誰雲春夢了無痕,印見丁黃始入門。今日羨君贏一著,兒為博士父詩人。」第一聯自注云:「余學刊印,刊後復磨,磨後又刊,客室成泥,欲就乾,移於東,復移於西,移於八方,通室必成泥底。」只此數言,已將他當時學習的辛勤與狂熱,刻畫無遺了。
一般人都以為齊白石的成名,係得自湘綺老人的提攜。其實這是因為王闓運自負大名,旁人容易附會之故,按諸實際是不大確實的。
白石認識王闓運,是王門三匠之一,又是白石的龍山詩社社友張仲颺介紹的。當時,這位大名士倒很想馬上收他這個弟子,好與銅匠、鐵匠配起來湊湊鬧,無奈白石生來傲骨,怕被人說趨附,不肯執贄。直到五年以後,即光緒二十五年白石卅七歲,他才正式拜師。《湘綺樓日記》是年正月二十日記曰:「看齊木匠刻印字畫,又一寄禪張先生也。」十月十八日又記:「齊磺拜門,以文詩為贄。文尚成章,詩則似薛蟠體。」呼之為齊木匠,訾其詩為薛蟠體,辭氣之間即已流露十分輕薄,實在也無若何愛才的誠意;然而,白石對於這位老師,卻終身敬禮不衰,但其詩文造詣,一點也尋不出曾受湘綺影響的痕跡,他能自保真純,與湘綺那一派「江湖唇吻之士」(李慈銘詈王語)的作風面目是完全不同的。
真有造於這一代畫師者,首推最早提攜他的胡沁園。白石係因胡的識拔和幫助,才得拋撇斧斤,學詩作畫的。故其哭沁園師的十四首絕詩中,有云:「學畫乖忌能精罵,作畫新奇便譽詞。惟有莫年恩並厚,半為知己半為師。」又曰:「成就聰明總孤負,授書不忘藕花池。」這都是他質樸的知己之情的寫實。
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見。
(本文摘自《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