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译之中的艺术语言
在上海浦东美术馆举办的展览《徐冰的语言》是徐冰在上海最大规模的回顾展。展览的英语名字后改为‘Xubing:found in translation’,它指出,徐冰使用各种语言和材料进行创作的行为正如同是翻译,这一表述更为精准而凝练,强调了徐冰的艺术实践的动态过程。整个从一楼、三楼到四楼展厅的展览就是这转译过程的宏大展开和呈现。
徐冰被誉为最会思考的艺术家,他往往能运用不同语言和材料转译他的思想,或者说,从同一思考内核出发,以不同材料的形式,幻化为参差多态的艺术表达。这种语言的翻译和转化如何能做到有深度和力量,同时又晓畅易懂?这是我想要解答的。
展览的开端遵循时间顺序,从徐冰最早的当代艺术实践《天书》开始。1986年,他在北大图书馆善本库搜寻宋体字,以此制造了四千多个假字,按照一定顺序排列,为之制作了活字木块之后,印刷出版了一本“真书”。整个展厅填满了整齐堆叠的书页和铺开悬挂的长卷,置身其中,如同是被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文明所包围,令人怀疑的是我们所生存其中的文明的真伪,可以感受到其中隽永的反讽和启示。
从《康熙字典》开始的展厅延续了徐冰对于语言文字的思考。中文文字表达英语字母的发音,不同语言持续翻译同一文本最终回到源语言……这些思考在他赴美之后变得更为迫切,更能够反映他当时真实的心理状态。可以看到这些思考在不同语言之间如何转化和对话上浅尝辄止,最终促成了《英文方块字》这一更成熟的作品。
在三楼的入口,设置了一间书法教室,参观者可以坐在桌子前,握住毛笔写字,感受“英文方块字”。每一笔一划都是中文部首的笔划,每个部首模仿的是英文字母的形状,当参观者写完完整的一个字,就能通过英文字母拼出整个英文单词,而整个字的架构也合乎一定的美学,看上去像一个东方象形文字。中文字体的笔触和英文单词拼写的逻辑合二为一,中西文化的对话无疑就凝聚在这字体当中,参观者能够参与其中,直观感受到。
再回到一楼,最后的展品《地书》是徐冰进一步对于语言的尝试——抛弃了文字语言,而是使用了全世界可以读懂的符号和图形语言,与《天书》恰恰相反,这是翻越巴别塔的努力,是追求普通同文的理想。这种语言能够抵达多大的交流可能?这个答案交付给所有试图阅读和理解的参观者。
三楼展厅聚焦到徐冰下一阶段的创作,他摒弃了文字语言,而是挖掘不同材料作为艺术表达语言的可能。《背后的故事》运用废弃垃圾,透过光的折射,在屏幕另一面呈现出中国山水美轮美奂的图景。从日常垃圾到中国古典艺术,仅仅是一墙之隔。有意思的是,旁边放置了一个开放装置,让参观者可以自行放置垃圾材料,从屏幕另一边看成像效果,以便增加对这一艺术作品的理解。
联系到最后展厅的《凤凰》,这是徐冰在北京各个工地上收集建筑废料所铸成的。其中的粗粝美让人想见到工人劳动的粗粝,飞升的姿态令人联想到建筑工地热火朝天的节奏乃至于整个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的腾飞。
通过通道,经过的一处空间是《何处惹尘埃》。这来源于徐冰在“911”期间巧合间收藏的灾难事故现场的一包土。直到后来,他想到用这包土来生成“何处惹尘埃”这句中国禅宗的格言,就此,西方重大历史灾难事故的创痛与东方强调“空性”、“无我”、禅意的宗教文化结合在一起,情感和历史的创伤似乎被消解了,凝刻在这淡淡灰尘勾勒的五个字上面。
到下一个展厅,是徐冰的《烟草计划》系列作品。1999年,徐冰来到美国杜伦城闻到烟草味,参观卷烟厂之后,受到烟草材料的启发,他决定就着这些材料和主题开启一个创作计划。他想利用烟草和艺术之间的反差——一坏一好,推翻人们对烟草固有的认识。展厅中的展品大大小小,有的凝聚为朱玉一般袖珍,有的能扩充到整个空间,它们可以涉及到文化、经济、历史、法律、道德、信仰、时尚、生存空间、个人利益等广泛的话题领域。
进口处是陈列在《烟草计划-清明上河图卷》之上燃烧的8米长香烟,《清明上河图》是描绘宋朝民间生活和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景象。宋朝市集和街道的空间广度、河流的长度被香烟燃烧的时间维度所丈量,互相拓宽了彼此的意义容量。
随后是《红宝书》、《杂书卷》和《火柴书》,徐冰利用烟卷和火柴上面的方寸之地,在其上印刻格言和诗歌,烟草这一纯粹资本主义商业和欲望的产物被增添了文化的意涵。随后是《烟草计划-黄金叶书》,烟叶就被称为黄金叶,厚厚的黄金叶书上面书写了当年杜克家族前来中国推销香烟的故事,徐冰觉得这一行动就如同是早年传教士来到东方的开拓,他在黄金叶书中放着烟叶虫,任由它们把书页吃成一堆碎片。这种“吞噬”的行为,正让人想到香烟入侵中国,蚕食中国人的财富和健康。黄金叶书变成碎片,也寓意了烟草对中国文化、经济和政治的瓦解力。在墙上悬挂的烟草公司商业文件作为历史档案反映了真实往事。
最后是《烟草计划-荣华富贵》,66万根香烟组成巨大的虎皮图案,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味,使得嗅觉也被引入为艺术,虎皮显然带有殖民色彩,烟草生意从西方入驻到东方,不啻于是一种殖民,其中宣示的权力、欲望和财富的意涵昭然可见。
走出展厅所能看到的《蜻蜓之眼》是徐冰从上万小时的监控素材所生成的影像作品,讲述了一个叫作蜻蜓的女生一直在整容的故事,数个屏幕上闪烁的镜头画面跟随着一个隐形的叙事线演进。这一创作是徐冰对自己的大学专业版画的回望,视频的重复强调一种专属于版画的“复数性”。
最后不得不提的是从8月12日起落成的新装置《引力剧场》,横跨整个从一楼到四楼的空间。1600个铝合金制造的英文方块字被固定在巨大的、旋涡状的钢丝结构之上,其底部恰好触碰到巨大镜面,反射的影子和实体一道,形成一个“虫洞模型”般的镜像空间。这是徐冰对于“天书”文字这种形式的再一次发现。无论是在一楼,置身于文字网络实体和倒影之间,还是位于二、三、四楼俯瞰不同角度的文字网络,参观者会惶惑自己处于巨大的引力拉力之下,甚至被扭转和变形,引力无处不在,文字决定了我们的生存,我们如何自处?它叩问的是生命和文明的存在,徐冰称之为“文明的引力”。
艺术仍然是需要通过解释和表达来表现其力量的。而思考通过艺术呈现,如何做到表达力强又好懂,在于徐冰使用了日常常见的材料和语言,遵循直接逻辑的一次叠加、转换、重复、组合和累积,达成一种需要开动脑筋、却又毫不绕弯子的体验,所谓“大道至简”,此之谓也。
写于202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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