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季何许人也?《老舍的身世》作者考证
老舍自幼生长于北京旗人社会,直到25岁远赴英伦,离开北京城。清末民初北京旗人文化培育了老舍的人文气质,形塑了老舍的精神品格。在此意义上,老舍与北京分不开,没有北京,就没有老舍。然而老舍青少年时代的北京经历至今仍是学界研究的薄弱环节。舒乙曾指出,学界对老舍发表《老张的哲学》后的研究比较详尽,“对他早年的记述,就显得相当粗略。”这可能与老舍的书写特点有关。老舍的小说、话剧多以北京为主题,呈现清末民初北京旗人社会的市井人生,诗歌、散文、杂记则详述英伦、济南、青岛、武汉、重庆等地生活细节,较少谈及出国前的交游、经历以及家世背景,致使老舍生平研究前后失衡。

早在1930年代,文坛便已好奇老舍的身世:“‘老舍’在今文坛中,有好多人是在要渴欲知道的,但‘老舍’又是不肯让人知道他的。”“关于他的早年生活,老舍本人从不讲起,也从没有写过。”林语堂是好奇者之一。1934年《人间世》杂志推出“今人志”专栏,王斤役负责老舍传记,查知老舍自幼体弱、家境贫寒、信奉基督教,推测他是“汉族以外的作家”,“多半是旗人”,但是林主编认为“似欠详尽”,“拟请老舍先生知友罗莘田先生另写一篇,以飨读者”。十年后文化界筹办“老舍先生创作生活二十周年纪念”,罗常培撰写《我与老舍》,叙述风格与老舍的文章相似,淡化旗籍背景。至于当时一般报刊介绍的老舍,籍贯或在河北或在山东,即便知晓旗人身份,却想象他“满洲皇族”出身,民国失去俸禄,逐渐贫穷。信息零碎,多不准确。在中国现代文坛上,老舍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直到1947年10月,北京《一四七画报》刊登一篇《老舍的身世》,作者署名公孙季,谈及老舍的满洲姓氏、旗籍、家庭、求学、工作等。目前已知的,文中有准确记述;当下疑惑的,该文有明确说法;甚至老舍研究中的某些成论,该文也提供新观点。在民国报刊上难得一见,值得重视。

《一四七画报》创办于1946年1月,前身是《三六九画报》,同《益世报(北京)》《晨报》《立言报》《立言画刊》《中华周报(北京)》等北京本土报刊的编辑理念、办刊风格、运营方式、销售对象大体一致,文艺板块通常刊登武侠侦探言情类通俗小说、风俗掌故类随笔散文以及旧体诗词、曲艺信息等,与《北京新报》《正宗爱国报》《群强报》《国强报》《爱国白话报》《实事白话报》等清末民初北京白话报一脉相承,继蔡友梅、杨曼青、尹箴明、时感生等清末民初京旗作家之后,涌现金受申、刘振卿、成芙萍、翁偶红、傅芸子、傅惜华、王度庐、景孤血、耿郁溪、赵焕亭等新一代京旗作家群。老舍与金受申、刘振卿、成芙萍等京旗作家年龄仿佛,文化同源,一同经历北京旗人社会的历史变迁,区别是老舍长年在外,后者一直定居北京城,二者的比较研究尚是一块处女地。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二者之间相知相识。当《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在《小说月报》连载时,成芙萍(名成廉,镶黄旗满洲,佟佳氏)第一时间赞誉两部作品,“风格美丽,可称空前”,“蔚为现时下新体小说之霸王。”P131抗战时期,老舍主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日常工作,呼吁抗战文艺,《立言画刊》《三六九画报》等日伪管控下的北京报刊隐晦地刊登老舍书信、履历、轶事,是一种精神呼应。抗战胜利后《一四七画报》刊登《老舍的身世》不是偶然事件。公孙季讲:
“抗战以后,老舍以俗文学的大鼓书词充实抗战情绪,笔调又一改变。”
可见北京本土作家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下关注老舍的创作动向。公孙季何许人也?知晓公孙季其人其事,才可能充分释放《老舍的身世》的文献价值,增进老舍早期生平研究,揭开老舍与同时期京旗作家关系研究的冰山一角。
1947年10月,北京《一四七画报》开辟“一枝楼随笔”专栏,作者公孙季,每期谈一位文化人物,计有章太炎、钱玄同、胡适、梁漱溟、罗常培、黄节、吴梅、沈尹默、俞平伯、傅斯年、蔡友梅、于非闇、刘振卿(燕市闲人)等三十余人,新旧杂列,旗汉参半,首篇便是《老舍的身世》。通观“一枝楼随笔”,公孙季与所写人物多有交往,对钱、胡、梁、罗等北大教授礼敬有加,对蔡友梅、刘振卿、宗澹云等京旗作家也了如指掌。公孙季应是有北大求学经历的旗人作家。《博学于文的宗澹云》为考证“公孙季”留下关键线索。宗澹云,名宗彩,努尔哈赤十二世孙,敬谨庄亲王尼堪嫡裔,北京《益世报》专栏作家,是一位接受新文化而未废旧传统的京旗子弟。
笔者初识澹云是在民国十四年,民国十四年至十六年,北京《益世报》的副刊“益世俱乐部”,是由王子约王云渠二兄编稿,给二位王兄抬轿的,有傅芸子,傅惜华,澹云和笔者,澹云作《一叶厂曲话》,笔者作诗话,词话,芸子比我长两岁,澹云长一岁,惜华少我一岁,我们那是虽非翩翩,也都是少年啊!民国二十年,澹云考入了北大研究院,从黄晦闻先生研究汉魏六朝诗,我们又成了同学。
1916年初天津《益世报》在北京设立分社,京旗作家蔡友梅担任文艺版主任,发表小说、演说、杂文等,“益世余墨”“益世余谭”是该报金子招牌。1921年初蔡友梅病逝,文艺版相继改称“益世博览会”“益世俱乐部”。1925年至1927年,宗澹云在“益世俱乐部”连载《偎焱屑识》《一叶庵曲话》,傅惜华连载《清代艺术谈》、《读曲小记》等学术随笔,傅芸子连载《春明鳞爪录》《春明花事录》,而负责诗话、词话的是金受申,连载《仄韵楼诗话》《仄韵楼札记》。金受申生于1906年,傅惜华生于1907年,恰长一岁,1927年考入北京大学研究院,师从罗常培,与宗澹云成了同学。

检读金受申文章,1940年撰写《读俞平伯<读词偶得>后》,追忆章太炎来京讲学细节,在“一枝楼随笔”之《章太炎讲学一瞥》中复现;1941年撰文感念恩师刘葆初提到老舍:
舒舍予先生,名庆春,笔名老舍,北京师范毕业后,任十七小学校,转北郊学区劝学主任,任南开教员,后在西城缸瓦市地方服务团服务,由宝广林先生介绍,赴英国伦敦任汉学讲座,以后即写作教授阶段了。舒公与先生同事时,最契重先生,曾两次为介绍职业,皆笔者为接洽。
如此简练准确的老舍履历在日伪管控下的北京报刊上出现,难能可贵。“舒舍予先生”“舒公”道出作者对老舍的尊敬。公孙季正是“北京通”金受申。舒乙讲:“金受申先生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他比我大得多,可是我们是平辈,因为他是我父亲的学生。”

金受申(1906—1968),名文佩,字泽生,瓜尔佳氏,隶籍内务府正白旗。幼年生活优越,1911年入私塾启蒙,逢辛亥巨变,父亲殉难;1912年入老君堂小学,更名文霈,四年后母亲病逝,再度辍学。后转入京师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学,老舍时任校长;升入京师公立第一中学,改名受申,罗常培时任代理校长,老舍担任国文、昆曲等课程。老舍与金受申有师生之谊。1924年夏,老舍赴英国东方学院教书,金受申中学毕业,出版学术专著《<古今伪书考>考释》(中华印刷局1924年7月初版)。
1925年起,金受申先后在京师公立第十五小学、崇实中学、京师一中等中小学教书,执教生涯长达二十余年;同时为《晨报》《益世报》《华北日报》《新民报》《立言报》等报纸供稿;并继续求学,升入华北大学、北京大学研究所,出版《公孙龙子释》《稷下派之研究》《国故概要》《中国纯文学史》等学术著作。卢沟桥事变,北京城陷落,金受申难离故土,沦为亡国奴。1938年任《立言画刊》编辑,开“北京通”专栏,于琐碎闲谈中抒发民族情感:“北京为胜朝建都之地,风俗人情物产,均不免满汉糅合,五族杂错之迹,遂退而撰述‘北京通’,以保存旧京社会面目,剖析杂糅之痕迹。”金受申学术功底深厚,又以清新雅丽之笔书写北京四季时令、花草鱼虫、吃喝玩乐、婚丧祭祀、五行八作等,深受读者喜爱,获“北京通”雅号。1945年8月《立言画刊》停刊,翌年任《一四七画报》主笔,书写“一枝楼随笔”,怀人纪事,《老舍的身世》便是其中之一。
1949年后金受申先在北京市一中教书,1953年调到北京市文联,任《说说唱唱》《北京文艺》编辑。据邓友梅回忆:“金受申是老舍先生使了些劲才调到文联来的。”金受申在北京市文联的工作基本稳定,偶尔也施展所长。北京人艺排演《茶馆》《神拳》,金受申担任文化顾问,为剧组讲解旧京掌故。1961年底编写《北京话语汇》,收录白滌洲遗作:“白先生是我的良师益友,逝世已经二十七年了,附录了这篇作品,兼致悼念。”白滌洲是老舍挚友,忠厚幽默,勤于做事,可惜英年早逝。不知老舍见此文作何感想。此时老舍正创作《正红旗下》。1962年3月在广州会议上讲:“近来,我正在写小说,受罪不小,要什么字都须想好久。”《北京话语汇》帮了忙。1963年,老舍为“修订版”作序,赞金受申是“博闻广见的北京人”:
他熟知北京的掌故,‘三教九流’广为接触。这就使他对北京的语言也多知多懂,能够找出来龙去脉。这本小书给我解决了不少问题:从前找不到的字,现在可以找到了;来历不清楚的,现在也可以弄清楚了。有了这本小书,我的确更了解些北京话了!
金受申对老舍创作《正红旗下》的影响不止限于语言。据胡絜青回忆,老舍常给朋友们阅读书稿,“金受申同志可能是听得最多的一位,.......他是老北京的风土人情、典故及北京土语的专家,老舍对他的意见相当重视。”罗常培在文艺界纪念“老舍先生创作生活二十周年”时透露,老舍准备“写一部家传性质的历史小说”,“希望文艺界能够助成他的盛业!”《正红旗下》从构思到创作长达二十余年,是老舍一生最想完成的长篇巨制,也凝聚了罗常培、金受申等旗籍子弟的殷切期待,可惜终未完成。1966年8月24日老舍自杀,1968年1月金受申因病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