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死去的高中语文阅读突然攻击我
全文约3000字,预计阅读用时3-5分钟。
01
前段时间在星火学院参加了一次经典科幻作品赏析活动,被赏析的作品是科幻作家韩松的短篇科幻小说《宇宙墓碑》。学院提供了五道思考题供学员讨论,每个人可以将自己的答案写入在线文档,同时也可以看到别人的答案。
这件事情唤起了我心中某种快要遗忘的兴奋。记得高中时期我最喜欢的科目就是语文,每次考试时,语文试卷一发下来,我都会马上兴奋地翻到小说阅读,然后再失望地翻回去。虽然多半时候是失望,但也时不时会遇到有趣的文章。我对阅读的兴趣似乎全部凝结在每次考试那不到一千字的短小故事。至今为止,我对日本文学和俄罗斯文学的印象都是来源于语文试卷。
事实上,语文一直是我最擅长的科目,文学类阅读也是我最擅长的题目,通常这道大题我不会失去超过2分。高一期末的全市统考,我语文考了135(满分150)。我打听了一大圈,那不仅是年级最高分,可能也是全市最高分。虽然这之后我的语文成绩一直浮动在110-125,但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件事都成了我炫耀的资本。它给了我一种错觉——我擅长语文,有文学天赋。

《宇宙墓碑》是一篇优秀的作品,在阅读过程中我习惯性地注意了各种关键的句子、用词,种种精心雕琢的细节,以及伏笔的铺设与揭开。正当我信心满满地打开在线文档浏览题目时,我看到的却是:
韩松老师在作品中将终极追问具象化。部分存在主义者认为人可以以自己的意志赋予世界意义,依靠孤独的个人英雄主义视角来回答终极追问。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一问题?
《宇宙墓碑》与黄金时代积极昂扬的基调不同,借助“死亡”等隐喻表达了对技术的悲观,意图打破科学进步与复兴带来的民族神话。我们该如何看待技术,在小说中描述技术?
科幻小说离不开科学性,《宇宙墓碑》中的科学性以“现实”的姿态落地,避开了诸多科学原理,如何看待这种做法?
韩松将象征广阔的宇宙转变为封闭和压抑的存在,这是一种令人惊叹的文学能力,如何看待这种技巧?我们又该如何学习这种技巧?
在本篇中,“墓碑”和“死亡”的意义反复被提出又在下一刻被消解,作为读者,我们如何解读这些复杂的隐喻?作为创作者,我们在写作中是否会采用大量隐喻的形式来创作?
五道题中只有半道是真正和作品相关的。作品似乎只是作为思考的引子,而不是思考的对象。
这让我感到些许力不从心。我所擅长的是诸如“某词在小说中的作用是什么?”“某角色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形象?”“本文的叙事线索是什么?”“概括主角的心理变化。”“这篇小说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开头/结尾/标题的作用是什么?”“赏析某个字。”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不是擅长阅读,而是擅长做模板化的阅读题。我也并不擅长语文,只是擅长语文考试。(相对而言)我又意识到,曾经的炫耀资本实际上是一场滑稽的闹剧,而我竟在它所营造的幻觉中走上了写作道路。我莫名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浏览着其它学员的答案,我感叹大家的思路之广,也感叹出题人的水平之高。恍惚间我开始思考,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阅读题?

02
不可否认,高中的做题思维确实给了我很大帮助,事实上我最初的阅读能力都是从阅读题中学到的。它为我植入的最主要的思维便是——优秀的作品有很多深意和细节可以挖掘。在这种思维的指导下,我学会了看文章的隐喻,学会了从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看他所表达的思想,学会了对文字的细节保持高度敏感,学会了时刻体察角色的成长与改变……这些让我感受到小说并不是死气沉沉的故事,而是充满未知的冒险,那种在阅读过程中孤独地发掘、孤独地探索、往返徘徊、自由想象的体验是观影无法带来的。而且,这些习惯也让我喜欢上了深邃的事物,为后来爱上哲学打下了基础。
另一方面,这样的阅读习惯也让我产生了写作的念头。我的第一篇小说写得很稚嫩,但它是一篇主题推动型的文章。我迄今为止的所有小说都是从一个想要表达的主题开始构思,这源于我的阅读题思维——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为了表达思想所作。
我起初以为主题推动型是很正常的,文学就该这样。直到后来发现很多作者写作只是为了单纯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或着为了承载自己的某个点子,甚至有些征文会要求作品中出现某个关键词,我才慢慢意识到,主题推动型是阅读题赋予我的特殊的能力。这比任何写作技巧更重要。
我如今认识到广泛且有深度的阅读是提高语文水平唯一有效的方法(无论是字词、阅读还是作文),只可惜高中没有太多的阅读时间,我的阅读基本局限于试卷上质量参差不齐的一千字。如果那时每天能有三四十分钟的阅读时间,我觉得不仅我的成绩,甚至是现在的我,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三四十分钟对高中生来讲是十分昂贵的,它们不得不将很多时间浪费在低效的学习上。
这样看来,高中的语文阅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至少对我而言,它基本达到了基础教育可以赋能一个人的最大程度。

阅读习惯的改变发生在我的大学阶段。我清晰记得大学我读的第一本书是《尘埃落定》,是在一个读后感征集的活动中读的。或许是因为脱离了高考语境,我看书变得随意起来,不仅是看的内容,还有看的方式。我开始不过分注重文法,而是从自己的角度自由地联想、思考。我读的是这本书,但想到的并不只是这本书。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读书变成了我的主体性行为。
阅读题是有标准答案的,答题者所要做的是尽可能以程式化的方式思考,从而尽可能靠近正确答案——即公认的写作技巧。在做题思维的指引下阅读,我的行为是尽可能去还原这部作品的普遍意义,而非关注我自身的情感。这种阅读是一种还原客观的行为,尽管他一定会对主体产生影响,但太过被动和僵硬。而在主体性行为的阅读中,除了作品本身,读者作为一个不容忽视的主体,也被纳入到了阅读的语境中。被阅读的不仅是作品,还有读者自己。这种阅读是在欣赏作品,所谓欣赏,即要关注自身的情感。从自身出发,自由自主地阅读作品,而非去完成潜意识中的题目。可以称之为发散性思维,也可以称之为启发性思维。
阅读不正该如此吗?
读懂作者和作品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形成自己的思想吗?况且,如果对作品的理解只需要遵照某一套程式化的模板,那阅读不就成了一场无意义的思维游戏。
阅读的意义在于超越所阅读的书籍,这需要读者拥有超越文本的思维活力,而程式化恰恰是对思维活力伤害最深的。
解读文本的能力是必要的,但以考试为导向的教育,只在僵化地培养这一能力。结果便是,有一定效果,但很有限,而且是以伤害阅读能力和兴趣为代价,正如考试以伤害学习能力和兴趣一样。
更要命的是,语文的地位在工具理性文明的冲击下不断下沉,有限的对阅读能力的培养如今也在其他科目的霸权中式微,这使得阅读甚至语言更加淡出现代人的视野。再加上日益泛滥的文化工业制造幻觉以填补人们内心的空虚,要进行真正的语文教育变得更加困难。
03
回头再看在线文档里其它学员在每个问题下的留言,如果这是一场考试,他们的联想之广泛,积累之深厚,总结之精辟,升华之振聩让我觉得都值得高分。但这恰恰揭示了这样的考试是无法执行的。
考试是标准化的,尤其是高考。题目如果都是主观性的、发散性的,不以程式化解答为目的,而以启发学生思维为目标,没有标准答案,阅卷老师自由打分,那这场考试是没法起到筛选效果的。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即阅读题不以促进阅读为目的,考试不以促进学习为目的。然而高考制度下这些是没法改变的,我们又无法摆脱高考制度。虽然整日叫喊着评价体系要多元,但不过是多了几门考试。
现代社会以高度量化和标准化维持运转,凡是无法通过这两个原则异化掉的东西都被抛弃了。可那些往往才是真正重要的。我们早已不是沦为机器的附庸,而是变成附庸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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