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这一年
这一年,胖了。过去人们见面,说恭维话,就会说对方“胖了”;现在反了过来,“胖子”两个字近乎骂人,说你瘦了,便是赞赏加羡慕了。可见,时代和人心,都是易变的,不可轻信。然而我终于要吃高血压的药,看着血压计的脸色过日子了。 还有就是,这一年上了两门新课,备课备得十分辛苦,常常感觉我这简直是要误人子弟了。究竟有没有“误”,判断权自然不在我自己。既然没有听到哪位学生不满的话,就权且当做没有“误”吧。只是这样的辛苦,不想再有,于是新一年的课少了一些,而且都是讲熟了的,不需太费力。离苦得乐,不亦幸哉! 暑假跟朋友们去了新疆,开车穿越了天山的一小段,过了几天既文艺又肉欲(肉欲者,天天吃羊肉也)、既放松又紧张的日子,在新疆封锁之前几天,溃逃回了广州。此后便是百日锁疆,好在留疆的朋友们都平安。看起来,人到最后都是求个平安而已。尼采之所谓“超人道德”,到底是过分高贵了些,可望而不可即。吾辈庸众,平安尚属不易,遑论权力意志乎? 11月的事,我们都经历了。看了一些视频,听了各种不同说法,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五四薪火不灭,忧的是学生们的命运和前途,足可见小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不是一个“小”,是两个“小”)的两面性。不过当局的反应很快,学生回家了,管制放开了。学生返家的那个夜晚,我记忆犹深。那是寒潮到来的前一天,病毒、命令和寒潮从身体、头脑和天空中同时压过来。几万青年,拖着行李,在街头东张希望,回家去。除了记忆,我也说不出太多的话来。 不过一夕之间,全民开始生病,病医药的关系又一次成为中国人的命运符号。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在小说里,而这一次是在现实中。文艺学上有个理论,叫做文艺模仿现实,而我偶尔会疑惑,甚而认为,是现实模仿文艺。此处,足可以见文艺的价值,所以还是觉得有责任,能多做就多做一点。 说起文艺,这一年最主要的文艺活动,是看了伊朗导演阿巴斯的影展。那时候正值广州疫情高峰,有一个多礼拜,我天天坐在近乎满座的影院里,呼吸之间,算是冒了生平最大的险。电影都是好电影,看完也写一点短评,只是后来生了病,没有写完,只有待日后补上了。而此刻我想的是:其一,如此写实又如此诗意;其二,艺术的虚构与真实给艺术家无限困扰的同时也给予了无限启发。此两点,便是我对阿巴斯电影的基本认识。此外,我想此生我是去不到世界上很多地方的,看看那里的电影,就当是“视通万里”且“华夷两通”了。有此两条,我便自认为是爱电影的人。然而,爱电影的心愈切,恨电影的心亦愈炽。有人说,中国电影死于2022年,未免有些夸大其辞。死没死,需要行家诊断,医学上有所谓“假死”现象,放之于电影,或许也成立。那样的话,中医有“独参汤”可以吊命,西医有ICU可以还魂,中西医结合,救得活也未可知。眼下,地球已经流浪了两次,想来也该回来了。回来了就守住,还是别让它再流浪了。我一直认为放眼人间比遥望星空来得重要,当然这个主张是十分讨人厌的,我还是不说了吧。总之好的电影是不大容易看到了,我只希望是“看不到”,而不是“没有”。 最后,就要说到过年了。所谓辞旧迎新,实在是一句谎话。不信到明年这个时候再看,只怕写出来的总结还没有今年的长。命是越活越短的,却非要说新胜于旧,明天比今天好,实在有些滑稽了。当然我也会说好听的,其实这两天也说了不少,却也都是真诚的。孟子有“义命分离”的教诲,西方大哲康德也说必然无妨于自由,所以我是谨尊先师教诲的,送出去的贺词都是“义”与“自由”,自然会负责任,不是出家人也不做诳语。然而对自己,我是不大愿意实践这些理论的。大约是到了中年,冷酷与柔情“俱分进化”,颇失于中庸之道了。比如有时会想,一切都毁灭吧,这虚伪的人间;有时又想,那幼犬的眼睛真是令人心痛。如此常常自苦,居于两难之中。所以新旧之论,我也不大在意,而所谓节庆者,大约就类似给每个人过个假想的生日,祝愿是个新的开始吧。这里面重要的,不是我的看法,而是如何对待他人。这就好比知识分子热衷谈论政治,常常令人分不清敌友。其实不难,即他持怎样的政治观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如何对待别人。 我这种两难终究也会过去,与我们、大家、everyone的心一起成为过去。《红楼梦》里说“虎兔相逢大梦归”,如今正是壬寅交癸卯,威猛的虎与柔嫩的兔碰到一切,估计彼此都成不了座上宾,那也只能“大梦而归”了。 又:据说兔子性极淫,又极耐受苦痛,一面忙于性交和生育,一面又堪于忍受薅毛剥皮而不吭一声。若果如此,倒有些别致的英雄主义了。 癸卯新春,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