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
把自己当做过去的自己的墓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个意象暂且停留下来。它“解释”了我的僵硬——思想的、情感的、身体的,全身心的——和认为自己已经死去的感觉。并且让令我苦恼的僵死感(我之前会说像僵尸)变得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了。准确地说是变得安定、稍微可以立足了。我是墓碑,当然是僵硬的、是没有缤纷多彩的生命活力的,而且像墓碑一样稳定、坚固。
一座墓碑。积极地想,它可以是一座丰碑,更平实地说,是纪念碑。纪念我曾经有过但已经死去的生命。纪念碑上刻着墓志铭,之前在现实中活生生地展开、被体验的生命,现在变成了碑上的文字。和无法收尾的生活一样,现在还活着的我本身就是一段漫长的、怎么也讲不完的墓志铭。明明早就该完了,这个完却还固执而单调地延续着,不能终结。
活着的已经死去,留我一个什么东西还在这世上,破破烂烂的,已经没有能力生活。 需要解决的永远不是已死掉的人或物的问题,而是还活着的。
画面中心是一座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着表示全和无的符号。墓碑下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它被地下的巨树缠绕成卵的形状,正被它、被大地逐渐吸收。天上是星星, 审判日的天使在空中吹向号角 声音勾起依然没有名字的死者 空空的心。 我的守护天使撕开火焰般的羽翼,像沉沉坠落的灵魂一样跪在碑前 他的头颅和双臂下垂,背部耸起,像纸一般轻薄的翅膀正要把他带离…… 死者早已属于自然,被重新吸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只有纪念者被留在地上, 天使啊,现在换你成为徘徊在生死之间的孤魂野鬼 成为万物活生生的纪念碑(受了诅咒,将在不再有任何事情发生的虚空中保持意识直到永远。)
画下这幅画的时候,我感觉我并不为死者难过,而是为天使难过。我之前觉得我一直在哀悼,或者不能哀悼但还是固执地维持跪着的姿态留在原地,拒绝继续生活。但如果死者很好、没什么可哀悼的,我为什么在这里顾影自怜呢?我无法告别,因为我就是告别本身。
曾经我所是的,变成现在我知道的。我知道一切,从过去到无尽的未来,凡是我已经知道的,都是我无法再成为的样子。 思维是生命的纪念碑。 语言是事物的纪念碑。我一直在反思,在用语言思考,通过思考,我把我从现在到未来都变成已死过去的纪念碑。 那唯一、真实的生命,曾经连通永恒和一切的生命,已经不在这里。我一直重复这句话(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功能性角色,见谁都重复同一句台词):“已经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这也是我作为纪念碑,将某物永远地标记和强调的方式。 纪念碑是标记,“这里曾经有……”。纪念碑是强调,它一直留在这里。
文化是生者之间的通讯,也是死者之间的通讯。
我是这样开始写作的: 十几岁的某一天,在我和我妈的关系尴尬、家里的气氛窒息的时候,我写下了一个梦。梦中我来到一个小镇,镇上流传着一个关于小男孩和他的小狗的故事。他们曾经住在这里,每天经过这些街道,但现在已经不在了。梦中我来到一条开阔的、向南方无限延伸的街道,道路上写满了文字,是男孩的日记。我只记得里面有“有一天”、“太阳”、“我的小狗”这些简单的字眼,字迹从马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又蔓延到天空、头顶,将整个场景包裹。我的身边有一条小狗,它明亮的眼神仿佛在说我,我们的存在,就在这里。 这个梦是我为自己写下的第一个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