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卿的长篇小说《尘埃之舞:孤岛大逃杀》(1)
上卷:孤岛大逃杀
第一章 出海

一、子清的信
阿雪,船舶的灯将熄了,而我又将独自沉落于茫茫的黑暗的大海中了,你独自在远地,一切都好吗?漂泊大海,就像身处茫茫荒野之中,一步踏空,便身陷于命运的茫茫深渊之中。我又想起我们小时候放在故乡小河中的河灯了。老人们说,河灯可以让找不到回家之路的鬼魂得以托生。于是我们每年七月十五都去放河灯,希望已故的父亲早一些回到我们身边。然而那河灯流到半路就灭了。等月亮落到了河底,透着寒气的月亮仿佛又托着河灯走了一段,然而月亮终究是不动了,只剩河灯孤零零地漂着,不知漂向了何方……父亲在上面孤孤单单的,他究竟去了哪儿呢?
父亲究竟去了哪儿,这是你幼时问过我最多的话。“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我想我们终有一日,都会重逢。
此刻,孤零零的月亮照耀着海面,然而这唯一的光亮却并不柔软,它是寒冷的,它的寒气似乎要把我吞没。我如此游荡在大海,有种随时葬身大海的恐惧。如果我在漆黑的荒野中或茫茫大海中逐渐下陷,那寒冷的月光似乎是愉悦的、满足的,因为它的眼中只剩深蓝色的海。我们都是不允许眼中出现杂质的,就像这轮月亮,而人类面对茫茫星空宇宙竟是如此渺小……
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是找不到一盏灯可以照亮前面的路的。以天为被,以海为眠,枕月入梦,都是安慰人心的浪漫的话。事实是每时每刻,你都可能沉落于这片黑暗的茫茫大海里,重归永恒的寒冷与孤独中去……
二、子清
子清写给妹妹阿雪的信,漂在无边的夜海上,像永远归去的灵魂……她起身去够,却只有海水溅起的点点浪花,冰冰凉在手心里……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在海上漂流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如一只零落的小舟,被遗弃在天地无边之境,恐惧啃噬着她,夜幕却像一抹永恒的幕板,如何都撕不破……
常常会想起小时候。那时她举起一盏马灯,亮光便立即划破夜空,撕破夜空的幕布。故乡的夜空比茫茫大海上的亮,是人间的灯火照亮了它,于是它仿佛也找到了归途似的,永远在那里。从黑暗的屋子望向窗外,远处街灯点点,长街仿佛浮在天上,墙壁上映着窗外的光亮,有车驶过,车灯划破墙壁的脸,倏忽而过,像静静流淌的时光……而这些灯火汇起的世俗,才是人间。
窗下的海边,人是如蚁的,有点无奈,也有点悲哀。傍晚的海边,小食堂的一个年轻厨子与一个年轻的柜台姑娘在悠闲地散着步。姑娘的手指不慎被划伤,小伙子关切地将它含在口中,二人灼热的目光相遇,留下含羞。再是苦楚悲凉的人,那一刻都是幸福的,都是被爱情点燃的。两个人的冷暖相依,能不能抵挡日后人生的苦楚与无常?日后饱经风霜的中年妇人,是否还记得她青春年华燃起的爱?抑或他对她的冷暖呵护?那爱曾是知冷知暖,恨不得彼此嵌入的,日后却是在平淡与琐碎中彼此消磨,是朝不保夕、日益倦怠的,她终究要为自己的卑微无助负责一生,直到化为尘埃,结束这尘埃般的一生……海风吹走了恋人的温软低语,吹散了人生的无常和烦恼。有了这大海、这天地山河,便觉得人之渺小,生死亦不过小事。那滚滚海水,是茫茫而来,又茫茫而去,无始无终,无果无因,冷眼旁观着人世……
女人20多岁的光景,原本该是光鲜受宠的日子,这段日子一旦逝去,便一生难以追回。子清20多岁的光景,却是苦涩的。那些年她迫于家庭的贫瘠与寒微,早早辍学,去石雕厂做工。她的父亲酗酒,早年不知浪荡去了哪里,母亲的绝望与焦虑灼痛着她,使她的性子更加忧郁孤绝。她的哮喘病于是更重了。她病弱地靠在墙壁上,用助吸器大口吸着气,额上满是虚汗。她知道自己正遭人嫌弃着。在孤独黑暗的青春岁月,她没有一刻不是这样的无助与恐惧,她不敢求助,亦回避众人。她无法与人真正的亲近,她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压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好想挣逃出来……
她常常独自默默地把石雕雕刻得最好,那表情忧郁、布满青筋、流着泪的石雕是她心底里的苦,那双泥手的血痕是她心底里倾注的血与泪。她就像一个失意的乐手,一遍遍谱写着世俗潮流以外的、最纯粹的音乐。她拒绝去做世俗潮流追逐的、快餐式的工匠品。这个年月,为艺术而生的人,与为艺术谋生的人,究竟谁比谁高贵?
工厂对面是舞蹈学校,时不时传来高雅的钢琴乐,使她的石雕女像也流露出音乐的美感,但那美又是悲凉的——只有贫家孩子苦学舞蹈杂技以谋生计,富家女子学舞蹈也许是附庸风雅、包装成名媛的。老板把年幼的女儿从舞蹈班接回来时,小女孩美丽骄纵,享尽父亲宠爱,一生富贵无忧。她见了总有心酸的感觉,是为自己心酸,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这样的时刻,即使有,那也是酗酒的父亲抱着她,用满是胡渣的嘴深深吻在她脸上,扎得她生疼也浑然不觉,只醉醺醺地唤她“囡囡”,告诉所有人他爱她,随后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而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垮了她……
老板身旁总围绕着很多匠人,争名逐利的,有时甚至想把她辛苦数年打磨的石雕据为己有,甚至亲自来问她。她心里是没有安全感的,那不安就像心底深处如深渊般的无底的洞,落下去一块石头,亦不会发出声音。这几年,她因家贫和孤绝,用尽深情在石雕里,以为可以找到逃脱尘俗的出路。她做工太努力,日夜不寐,耗尽了身体,但她的石雕却永远被埋葬,去大城市总厂的名额也被别人顶替,一个是关系户,另一个名额给了老板的情人。那情人她是见过的,在她日夜不寐辛劳至手指渗血、生病的日子里,她在尘土飞扬的仓库的一座雕像后,看到老板与情人在偷情……那老板的妻子还曾因此来工厂大闹,后来他们便离了婚。如今她身体尽毁,病得下不了床,遂辞了工。
她其实是美的,但那美是沉下来的、令人无法接近的清冷之美。范先生自幼喜欢她,范家给她经济补助,让她读了书。如今她的弟弟妹妹也要读书,而她却无法工作。范家施压,给她规划人生,何时嫁入范家,何时生子……她无法求助父亲,父亲被继母控制着。她流泪哭泣,直说自己的人生走错了,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范家人说,你要结婚了,你不高兴吗?她停了半晌,说,我很幸福……随即眼泪便悄然滑落下来……
人远去,屋里只剩她无声哭泣,遥遥望去,屋子亮着橘黄色的灯,在暗夜里,像一叶孤零无助的扁舟……“我们一直划桨,与波浪抗争,最后却被冲回我们的往昔……”她也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那人却不是他。
再次见到子清,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病容憔悴,令人伤怀不已。原来她无顾哮喘病情,执意耗尽身体跑步,终于流着泪瘫倒在路旁……窗帘被护士一把拉开时,阳光重新照到她脸上,刺得她眼疼,眼泪顺着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子清去见远房表哥阿仁时,小镇正是梅雨时节,雨滴打落窗檐,顺着玻璃滑下。她不响,憔悴凄然,痴痴然神魂不符,坐了一会儿便走。阿仁挽留,说,吃杯酒再走。子清回头,久久望着他,想起一句浮生千里路,一去不回头,她说此地相别,不知何日再见。阿仁说他要出海打渔,想攒钱娶自己喜欢的姑娘杜如嫣。子清怔立在那儿,不响不语,低头看着那根燃尽的烟头许久,把它踩灭了,她听到地下种子抽芽的声音,她回头时眼泪却早已滑落……窗外响起南音,南音如哭声,咿咿呀呀地响着,如泣如诉,像流水,深深刺穿心骨,却无形状,只留下余痛灼伤她……
那是一个严冬的雪天,她流着泪独自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走了很久……冬日的地面玻璃上覆着厚厚的冰霜,一粒一粒,仿佛裂纹一般,好像一脚踩上去,马上就要陷落下去。《红楼梦》结束于大雪,猩红的斗篷,两行脚印一个人……小镇也是难逢的大雪。她仿佛从绝望困窘的家里逃出来,逃向无边无涯的远方……她拿着一瓶酒边走边喝,眼泪流了满脸,她含泪打破酒瓶,手里沾满了血迹,那些血化在雪水里,她的手快冻成了冰……她用一块碎酒瓶狠狠沿着手掌的生命线划下来,深深划了一刀,血流了下来,她就这样划破手掌,延长了生命线……她呼出的气息变成了白蒙蒙的一片,融在寒气逼人的冬日里……算命先生说,她命中会有一劫,她不信命。
暗夜无边无际……远处传来轮船的隆隆声,她回头,一道光照来,照亮了她的眼……
大海可以带走她吗?
就这样就出了海……
书上说,“在我们幼小时,我觉得圣书上任何人物和命运都没有像诺亚那样悲惨,他因洪水泛滥,不得不在方舟里度过四十天,后来,我时常卧病,迫不得已成年累月地呆在方舟里过活。这时我才明白,尽管诺亚方舟紧闭着,茫茫黑夜镇住大地,但是诺亚从方舟里看世界是再透彻不过了。”
作者简介: 上官婉卿,本名柴梦婕,作家,编剧。 中国传媒大学博士。陆川导演首位签约编剧。 曾获北京影协杯剧本最高奖,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等。 主要作品:《孟小冬》《雪夜无声》《尘埃之舞:孤岛大逃杀》《孽海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