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马
XY67年,江源的外祖父在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刻骨铭心的孤独,强烈的情感在他心中烙下印记,临终前都未曾淡漠半分。那时的夏季比过去的都要喧嚣,白昼比以往的都更漫长,他没想到自己会活到九十七岁,也没有想到余生的夏季都比那年的更加宁静。那时的他只想找到妈妈,去东郊,去南门大桥,去旧皇城,去一切她曾在只言片语里提到过的地方,在一座想象中的城市,他化作燕子的眼睛,在空中俯搜母亲的踪迹。
几乎无人知晓的往事,是那个夏季后的第八十六个年头被再度提起的。那时,外祖父已被转入关怀病房,他独立而自负的一生的最后抉择,需要别人来做主。这对于他在多年以前,在那满是野三角梅和爬山虎的小院子里许下的诺言,是一个十足的讽刺。那时,他一面安慰着三个弟弟和妹妹,另一面怨恨着这世间的一切,敏感的他隐隐地感知到,母亲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抛弃了他们,去到那人声鼎沸,锣鼓震天的世界里了。在等待的第三天,他的期望转化为了一种愤怒,又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演化成了怨恨。他看见弟弟和妹妹因饥肠辘辘而饥渴的眼神,于是自己又在灶台前搭了一只木凳,按照刚摸索出来的方法,蒸起最后两只红薯。在此之前的几次实验中,因为知识的匮乏和指导的缺失,他做出的东西总是半生不熟的,二弟和三弟甚至因此拉了肚子,变得更加虚弱饥饿;妹妹总在临近黄昏时大哭,呼喊她刚学会的几个词:“妈妈”,“饿了”,“抱抱”。伴随着对太上老君的祈愿和前几次试错所带来的的经验,这次的红薯有了它应该有的味道和柔软。“你们吃吧,我不是很饿。”他把两个红薯分成了三块,让那早就眼巴巴望着他的三个小辈吃了,他自己却只是舔了舔筷子上的残渣,那股甜味浸到了心脏的最深处,却也唤起了与甜味相关的回忆涟漪——正月里母亲牵着他逛熙熙攘攘的东大街,奢侈地买了一颗硬糖;在南门大桥上,穿着藏青布衫的匠人的一只糖画摄住了他的魂魄;去年盛夏,在刘阿姨家里尝到的那一小口三鲜冰粉……旧日的幻影都在蒸汽中升腾,又随着穿堂的风散去,弟弟妹妹们都已沉沉睡去,一种满足被吹到他们恬静的梦里。那天三姊妹共享了一个有关哥哥的梦境,他们梦见斜阳为哥哥破旧的外衣镀上了层金边,他在光芒中说:江玉仁,你不能软弱,你不能哭泣,你是江家四姊妹的依靠。在这样的信念之中,哥哥走到了满是植被的院子里,那里有他曾迷恋的三角梅仙子,葫芦金刚,以及月光精灵。在这里,他向童年那些生活在花丛和叶子里的精灵们做了最后的告别,并许下幻想终末的愿望:从此以后,我将不再依靠他人,完全仰仗自己的力量和信念过活。
江源母亲的讲述构成了故事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则源于江源自己的幻想。母亲讲述的目的是让江源理解,外祖父心中那坚硬的外壳并非是他生来的冷漠,她希望他不要对外祖父怀有恨意。而江源的幻想则出自一种隐秘的渴望,一种对于家族神话和荣耀传承的渴望。有一种东西叫做时间,在时间的魔方之中,事情和人物都会被扭曲形象。在无限的嬗变之中,他只能抓住那些不变的实相:在混乱的蓉城132号工厂里,外祖父的母亲选择了加入洪流,保卫生活的秩序,“产业君”和“鸿城”团体的争执,令她意外地失去了生命,而外祖父的苦难和孤独,就是从那个夏天开始被命运叙述的。
在过去的一些时间里,江源认为命运是公平的,外祖父在晚年带给了母亲和姨母十足的痛苦和孤独,因此在临终时,他接受一种煎熬是理所应当的,几乎无人陪伴,也没什么人挂念;而在另一些时间里,江源认为命运是偏执的,因为或许它可能仅仅因为一种对于对称结构的追求,要为一段不幸的生活,在首尾两处都添上浓墨的阴影。不论如何,过去发生的事物已无法更改,它们都已住进了记忆的坟墓,在时光流逝中,不断地接受腐败的命运。憎恶或是同情,江源都需要在中午十二点前向医生告知他们的决定。
江源知道自己的想法具有相当的浪漫主义倾向,每当此时,顽固的理性就会在他头脑中发挥作用,令他备受折磨。但最终,他还是罕见地偏袒了感性,决定遵从外公还能言语时的愿望——回到梦终结的那个地方。狮马巷,一条江源从未听说过的狭窄小路,隐藏在旧城区市中心的几间破败肮脏的餐馆旁边,巷子里不见狮子,也没有一匹马。在深处,也只有一间幼儿园的后门,一群等待小区拆迁的老人,以及一面被潮流青年喷绘的红墙。
没有人知道那天江玉仁是否找到了记忆中的家,他已不能言语,神志也不太清晰,时间早就焚毁了这条街道上所有往日的痕迹——它因附近的土地庙前的石狮而得名,而石狮早已不知去向。尽管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痕迹暗示着或许外祖父看到了什么,毕竟他在巷子里两三百米处曾尝试抬起手,脑袋努力转向一边,但终究那已是条贫瘠而萧瑟的巷子,和幽暗的老照片里的图像没有半点契合,让人难以想象如何在这一片荒芜之中,追忆那些业已逝去的时光。
主治医生,江源的大学同学魏司告诉他说,在最后的关头,没有所谓正确的选择,只有合乎情感的选择。即便物是人非,只要满足了心愿就足够了。接下来,他还需要在《死亡告知书》上签字,办理《死亡证明书》,以及与死亡相关的一切琐碎事情。江源一面用黑色签字笔书写自己的名字,一面思考着和回忆有关的事情,几年以后,他在一间咖啡店意识到也许外祖父早就因为一种气味,一种颜色,亦或是墙上的一抹阴影,就招来了旧日幻影之城的魂魄:石狮子,青瓦房,旧皇城,古城墙的断壁残垣就会在那一个时刻从虚空中升起,街头旧颜未改,坊间口音依旧,路过的人群像幽灵一样迎面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