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大师傅

柳厨子是我爷爷。

柳厨子是个农民，也是个厨子，方圆十里谁家有个红白事办流水席都会喊他去掌勺。直到今天回到家乡向很多人自我介绍的时候还是会说，那个姓柳的烧锅的是我爷爷。往往这句话能拉进与很多上年纪老头老太太的距离，也产生了很多共同话题。

掌勺师傅在农村里是有特殊威望的，很多人会提前很久预约档期，甚至一些看淡身后事的老人会老早打招呼指定他去做酒席。印象中常有人在我放学后登门拜访，这是按照柳厨子教我的规矩，我就该拿家里吃麻辣酱空出来的玻璃杯泡上一杯在暮春季节采的大叶子茶，大叶子茶卖相不好，已经没茶农要了，都是柳厨子自己烘炒出来的。有时还会授意我帮客人点上一根彩蝶香烟，看大人都开心时会上脸用嘴把烟叼着，点上火，吸一口再递给客人。当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只乖乖地拿出纸和笔，趴在桌子上记下柳厨子根据对方请客排场开的食单，什么猪肉五十斤，大蒜两斤，酱油两瓶，麻辣酱五瓶……

在那个交通不是很便利的时代，他骑着二八大杠带着他的工具包几乎承包了几十公里的红白事的酒席。每次操劳回家，东家在正常的谢厨礼之外还要给大师傅送一条新毛巾和一盒香皂，这些毛巾和香皂在他离开以后用了近二十年才用完。可能越是平常，越不会注意，在他离开后很长时间里我几乎快忘了我曾有个做大师傅的爷爷，也都快忘了他做菜的口味。直到两年前偶然一次流水席听到村里一个老人说到，“柳*大师傅走了以后，我再也喝不到他做的那样口味的臭豆腐菠菜汤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怀念一道菜也是怀念一个人。

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系着那件蓝布围裙，叼着烟，双手各持一把手，咚咚咚，剁肉丸、鱼丸的样子。每次做完酒席回来休整好了，他会搬个板凳坐在走廊的石板上，端一盆水，静静地在还在我家的大磨刀石上磨菜刀，还是叼着烟，磨的时候还会翻过刀刃，用手横着刃检查刀口，最后满意地用毛巾擦干，收纳起来。这时候我和哥哥会在旁边翻他的挎包，里面会有油炸的糖糕、菜饺子，遇到阔气一点的人家还会有一些饼干。在后来回乡听一个长辈闲聊的时候得知，孤傲好面子的 他居然在流水席完，收拾准备回去的时候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的和主人家讨点油货，说要带给两个孙子吃。在那个年代有很多厨子会偷带东家的肉回家，一向爱惜羽翼的他不知道要克服多大的心理障碍才能向东家为小孙子讨零食。

他有两把菜刀，好像没有特别区分什么用途，但都只有他自己可以用。他离开以后两把菜刀比较小的那把留给了我奶奶做菜用，较重的那把扔在山上的老房子里，静静等待了二十年，直到我回来做木工坊，拾起它，研磨锋利，成了我们木工坊最喜欢的一把菜刀。

一直要用下去的菜刀

大师傅在农村地位很高，红白事东家在酒席上都要有谢客礼，谢客之前要先谢厨，孝子磕头，新人敬酒。讲究的东家在酒席后还要留大师傅吃谢厨饭，当然一般都是晚饭，主要也是喝酒。印象中他总是半夜回来，满身酒气，我奶奶一边哭骂一遍给他泡浓茶解酒，醉得厉害的时候还要去鸡笼抓鸡，薅下尾巴毛，刺激嗓子，催吐。现在想想他最后的肝病大体也是喝酒太烈导致的。夜里回家的时候他不喜欢拿东家的手电，归还不便，主要还是不想占东家便宜，曾发明一种防风灯，用火钳把啤酒瓶底戳破，蜡烛卷点报纸，从倒立的瓶口塞进去，烛光透过玻璃瓶照亮回家的路。现在想想烛灯沿着山路蹦蹦跳跳地带着喝醉的老头回家，倒也是件浪漫的事。

按照回忆复刻的夜路灯

他在外面做大师傅，我曾和他去过很多次流水席的后厨现场，也吃过数不清他做的菜。可我印象中他在家里只做过两次菜，一次是我奶奶不在家，他做了一个干豇豆炒肉，那应该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家常菜了。也是奇怪，自那次以后，下一次吃这个说起来很常见的菜还是二十多年后我自己做的。另外一次是我哥哥十二岁生日宴，那个中秋节是他最后一次出山。在做完那次酒席后，从未有任何表现的肝部隐疾一下子把他击倒，卧榻两个月后在冬天离开。当然那天下午喝了酒的他许诺的还要做我十二岁生日宴没办法兑现了。

他一生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我爸，我爸偷学的，不过后来没干这个；另外一个是正式的，我三爹。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我爷爷走后的白事酒席是我三爹做的。酒席后照例我家准备谢厨的时候，三爹死活不要，拒绝的理由是，徒弟能送师父最后一场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后来我奶奶去世，三爹和我爸一样披白麻孝布。三爹说，师父是半个爹，师娘是半个娘。

长眠之地

现在无从了解柳厨子对他走十三年后他最得意的二孩已无法记清他的相貌是什么感想。我还想告诉他小时候看二孩腿短，担心长大没有大个的我也拔到和他一样高了。如果有什么是可以定格的，我愿把时光留在那个略带暑气的晚春，我爬到山坡上树上，在枝桠结实处趴着向下看，柳厨子正好牵着水牛，扛着犁耙回家吃晌饭。我一点声音没敢发出来，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家。

当年山坡下那棵树还在

仅以此文怀恋大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