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

要过年了,九月的工作接近尾声,她很高兴,宝贵的时间,不用每日上贡一样,再交给老板。九月已经买了廿八那天的票,微信里,姆妈又来问,还不晓得几号回来?九月回:嗯,还在加班。
姆妈没回。
九月的高铁位置,又不靠窗。九月觉得,靠窗的位置,最为安全,也最清净。以前,她以为只有自己这么想,原来,很多人都一样。这就导致靠窗的位置很紧俏,买票时,看似有选择权,实则,看运气罢。
每节车厢,都无法避免,一个会爱发出声音的孩子,和一个母亲。母亲早有准备,拿出汉堡,给男孩,他摇头,想吃鸡翅,母亲在车厢里,开始大声呼唤“服务员”。九月很想和苹果提建议,把耳机的降噪功能再加强一倍。
下高铁,就要去哪个地方。九月已经忘了,这里过年,有几次了,她从来不去仔细算。这里是田下县,姆妈和那个伯伯把房子买在这里。于是,九月和姆妈,就再也不回老家过年了。二十几平的空间,以及四公里外的小商场,是九月对这里,仅存的印象。
九月推着行李,在楼下打电话,很快,姆妈下来了,二话不讲,提起行李。“重的”九月说。姆妈一脸无畏,“恩手放开,我会拎,放开好叻”,姆妈踏了两脚,“噶重,装了何好东西”,伊打趣道。九月说:“呒有何东西,箱子本来就重”。九月突然很讨厌,这个箱子的分量,她不明白,为何一两件衣服,一个电脑,一些零散,就如此沉重,这些东西,不应该。其实九月早就给姆妈买了新的围巾,明天快递就到,九月懒得拿罢了。
前两年,九月坚持住屋里另一间,没有空调的那间。今年熬不住了,一开始就答应,和姆妈一起住他们那间带空调的。那只空调,终于在闲置一年的辰光后,隆隆隆吱嘎吱嘎地,开启了接下去几天的工作。九月发现,小客厅,换空调了,去年,一只老式空调,还是坏的,吃饭时候,小客厅实在跟外面一样,冷嗖嗖,饭菜端上桌就凉,九月念了好几次。
夜饭蛮简单——鱼,梅干菜斩猪肉。梅干菜还是老味道,九月说,“梅干菜是老屋挪来个吧?”姆妈回:“朆是,伯伯拉浪挪来的”。姆妈话,“吤个鱼吃吃看,上日子阿发表哥浪屋里吃年夜饭,夹屋里挪来哦,念个好吃”。九月不解,“还呒有到年夜饭的辰光,拉个会吃年夜饭?”姆妈讲,“夹么,今年想早一点,约好全部亲戚,十来桌,请个厨师,早点吃好么,年就过去了”。九月表示神奇,“还可以吤”。
姆妈是越来越欢喜看短视频,吃饭个辰光,不吃饭个辰光,都在看,那种长达一两分钟的农村伦理短视频,有婆媳关系,还有父母关系,说来说去,就是那些个事儿,媳妇对婆婆好,儿子赚钱回来了。姆妈是看了咯咯笑,转头问九月,“今年趁了多少钞票?”九月一听就烦,埋头吃饭“呒有多少,反正够用”。姆妈收回笑容,轻声讲,“我也覅恩个钞票,我就是问问,够朆够用”。九月不响,钞票是永远朆够用的,但伊话不出口。
夜里,姆妈早早就睏觉,九月记得,以前她睡得很晚。姆妈睏觉会打呼噜,九月又忘记这个事情了。一开始,是断断续续的,轻轻的嗯嗯声,然后是,空气透过鼻息缝隙造成的嘶嘶声,还有一种,像夏天,落了雨,猛然一个惊雷。九月醒了好几次。轻轻地咳嗽,转身顿一下床板,清清嗓子,重重地咳一声,无济于事。“姆妈,姆妈”,九月没办法,只能叫醒姆妈。“嗯?”“姆妈,恩打呼噜”。“我打呼噜?”姆妈似醒非醒,朦胧间,转过身去,屋里厢,雷声渐隐,九月终于睡着了。次日,姆妈还是搬到隔壁没有空调的房间,“我蛮暖热,多压一床棉被,就够”,姆妈坚持让九月住这一间。
在九月的眼里,屋里到处都有问题。卫生间的卫浴水管,又漏水了,“姆妈,拉个会亦漏水了?”姆妈过来一看,嘴里碎碎念,“去年修好了,今年亦怕哇,明朝要得伯伯讲一声”。
卫生间水龙头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有的从前年,摆到去年,从去年,留到今年。有的包装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姆妈,恩看看吤里,都过期叻,掼哇掼哇!”姆妈来看,一脸不情愿,“哦哟,恩走开,朆个弄,我会弄,东西都蛮好,错何要掼?有何过期否过期,言早个辰光,过期了照样用。”
夜里,九月要汏浴,伊觉得,莲蓬头的水,实在小,慢慢叫,慢慢叫流,真当是急煞个人。沐浴露一挪,是过期了,汏头膏一看,亦是过期,九月是气煞,“明年要自带”。
九月烧菜,拉开小橱柜拿调料,小橱柜虽小,瓶瓶罐罐却装满——生抽,打开瓶子的好几个,老抽也有几个,料酒两瓶,煤气灶旁还有一瓶……九月看了烦。夜饭后,九月拉着姆妈讲,“我觉得,倷真当是浪费,恩看看吤里,嘎多瓶过期,有一歇好掼哇叻!”。九月开始拿起一个个瓶子,查看上面的日脚,过期的,放地浪;呒有过期的,放回去。一歇歇功夫,地浪都是瓶子,姆妈看了懊恼,“噢哟,恩真当是日脚不当日脚过,言早个辰光,有何过期否过期”。姆妈拿起地浪个瓶看,心痛,“噶满个瓶,掼掼哇错何?用告个瓶,掼哇就算叻……噢哟,嗯走开,我来弄!”九月还想坚持,“姆妈,记得要掼哇!都过期好两年了,还好吃啊?”姆妈在厨房开始,嘀嘀咕咕骂。
九月顶讨厌浪费,她觉得浪费和合理利用是不一样的,归根结底还是姆妈的思想太传统。光抽纸,小客厅两包三包的,都是打开的,空调房有五包——左边床头两包,右边床头三包。九月搞不懂,为什么抽纸没用完就开新的,没用完就开新的,是太便宜舍得用吗?也不该是这么个用法。九月实在不懂。
姆妈从老屋里,带来几只点心,咸菜馅,和萝卜丝馅。九月欢喜吃,不过九月想不通,姆妈每次蒸点心,糯膏膏个点心皮,多少有歇破,筷箸一夹,萝卜丝馅就漏出来,九月不欢喜,总是跟姆妈讲,“蒸好要浇点冷水,点心会完整点……”姆妈覅听,“有何?反正自家人吃,不搭界的。”九月白眼一翻,“别人就讲究,自家对自家,不好也讲究点?”
卫生间的百叶窗,一到日里,姆妈就要拉开,九月上厕所,实在不方便,每次都自己拉下百叶窗,对好上下缝隙。下一趟过去又拉开,一个卫生间,亮堂堂,生怕外面的人看不见。姆妈讲,“呒有人看,慌何?”九月不响,小个辰光就是吤样子,屋里院子有大门的,定会打开,姆妈不允许关上。在农村,这样会被视为不欢迎别人。九月不懂,厕所有何好欢迎的。
年前,朋友给了九月,一条熏鱼。九月拿回家烧。九月觉得蛮好吃,江浙一带,熏制的少,酱制腌制的较多。这熏鱼熏得地道,姆妈一筷箸勿动,“姆妈,恩拉个勿吃?”,九月问。姆妈吃了熏鱼旁边的芋艿,说,“我吃个芋艿好哉,牙齿咬勿动。”
姆妈的牙齿,到年纪了,就松动了。现在下排的牙齿基本拔完,戴上假牙,上排的牙齿,除了前面两个门牙,其他也拔完,两颗门牙虽然坚挺着,却也不像从前一样,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如今是一扇往里,一扇往外,中间尴尬的门缝,随着年月,越开越大,姆妈自己买了补牙齿的粘合剂补上了,可怎么看,都觉得异常奇怪,就像一个半路出家的水泥工,随便糊在墙上的痕迹,突兀又显眼,不管走过多少次,都会像第一次一样,让人无法不忽视。
姆妈亦讲,“这熏鱼,我吃朆惯的,有股气息。”九月不明白,什么气味,熏制的不就是这个味道吗?姆妈亦讲,“我向来吃朆惯的,熏鱼原先,都是下面用柴火熏,有股气息,恩欢喜吃?恩吃了惯?”九月点点头,“我满欢喜。”
姆妈笑嘻嘻,“后朝恩会嫁得远,嫁到夯里去”。姆妈到底还是没忍住,九月听了就烦。这两年,对姆妈来讲,九月年岁到头了,动不动开始变着花样催,不管什么话题,最后总能扯到她想要聊的这个话题上,姆妈晓得,九月朆欢喜听,但还是想问。九月搞不懂,不是催了就会有,催了就能成,姆妈怎么就不明白。
九月不响,管自家吃饭。姆妈还是不停,“恩今年几岁晓否晓得?”九月讲,“廿久。”。姆妈咯咯咯地笑出声,感觉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拉个会,恩今年三十叻。”姆妈讲的是虚岁,九月很早前,就忘记虚岁这件事了,好像开始工作后,大家问的都是几几年。九月自家无所谓,被问到的时候,偶尔还忘记自己年龄,但姆妈,专门喜欢提醒伊,越接近三十,提醒得越频繁。
九月搞不懂,伊觉得人到了三十,哪怕是四十,也是正年轻的年龄,为什么女人三十这根线,就像deadline一样。九月想不到,离开了工作里的deadline,还有这一条deadline在等着她,动不动抽她一下,提醒一下:到日脚叻,还不寻对象。每个姆妈,都是这样,一生都守着这条deadline过生活——三十是必定的一条,完成了这条,姆妈心里打个勾,继续下一个deadline——结婚,然后是生孩子,买房子,趁票子……随着一个个勾越来越多,姆妈们就越舒心,越满意。方言讲的“工作”,叫“做生活”。姆妈们做的生活,就是她们一生的工作。
Deadline是无穷无尽的,九月看得透,却看朆懂。“到了三十还朆结婚,宁勾拉要话哦。”姆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朝着前方说。九月听了烦,用普通话说,“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想的呢?我们能不能自己管好自己。”姆妈听了脸色一变,“年纪再大起来,呒有人要勒,何个照顾恩?我是不想管恩叻……我后朝亦不会再管恩叻,要我管,我亦不管,随便恩……”
九月知道,今年,姆妈这个事体讲过一遍,接下去就不会讲了。近两年,每次见面都是这样,九月觉得好笑,姆妈次次要讲,朆讲就难故,讲两句,看出九月朆开心,拌两句嘴,事体就过去了,九月真当希望,姆妈的生活,多想想自家。
九月的老屋,就是九月从小长大的地方——长山村,一个背靠山丘的小村庄。九月的爸爸蛮早就走了,姆妈后来找了伯伯,老屋,也就偶尔回去。关于今年还要不要回老屋,姆妈有自家的想法,但不讲。
姆妈试探地问九月,“今年要否要回去拜年?”九月装作不知道,前两天,阿姐就跟九月说了,姆妈可能不想回去的事体。“错何否去?应该要去的吧?”姆妈有点苦涩地笑笑,过了一歇讲,“瘟情,还是要当心。”九月用普通话说,“前两年说是合理的,今年,这个就说不过去了,他们可能要问,为什么不来?”姆妈还是笑笑,不响。九月熬不住了,“姆妈,到底何事体?恩讲好叻,讲畀我听听?”九月好像隐隐知道为什么,但不明确,她希望姆妈讲出来。姆妈说,“有何?呒有何事体,噶么去好叻。”
九月知道,姆妈什么事情,都喜欢藏心里,会跟信任的亲戚讲,会跟阿姐讲,但不会跟九月讲。九月自家猜,也是哪个碎嘴的在姆妈面前嚼舌头,姆妈听了,心里记牢了,就一直朆舒服。阿姐以前说,“姆妈就是这样,喜欢做好人,谁都不得罪,谁都要想到,可能吧?否可能的……”
九月收到微信,阿姐说,“今年姆妈本命年。”,九月恍惚了,忘记了姆妈本命年,但好在新围巾马上到要了,还好买的是红色的。九月回,“嗯,今年给她买了围巾了。”
姆妈眼睛是尖,九月的围巾到了,是黄色的盒子,精美的包装,九月本想晚上的时候,突然拿给姆妈,给她一个惊喜,姆妈房门走进走出,开进开出,马上就看到了,姆妈好奇了,“咦,吤个是何?”
九月一看瞒不了了,笑嘻嘻用普通话讲,“给你的礼物,一条红围巾。”姆妈听了念个欢喜,笨手笨脚打开,“啊哟,噶好看个围巾,畀我围…….”九月过去,帮姆妈围好,告诉伊,不同的围法。姆妈像个小孩,笑得有歇开心,围着围巾,坐在暖洋洋个空调房里,亦不晓得在干嘛,看看手机,弄弄电脑。九月看这个破电脑,姆妈是弄了好久,一直都在清理垃圾,清了一下午,还在清。阿姐之前就说要买一个,姆妈朆肯,“趁钞票不容易,覅浪费钞票!”
过了一歇,姆妈还是问了,“九月,吤个围巾,要多少洋钿呀?”九月就晓得,姆妈憋不牢。阿姐和九月买的东西,只要看着不便宜,姆妈都要问一声具体金额。九月觉得,姆妈心里,始终有一杆秤,专门称每个人给姆妈的东西。姆妈看不懂价值,伊只能用价格衡量,知道了洋钿多少,就量好了,姆妈就安心了。如果是别人给的红包,姆妈晓得,以后要还过去多少,不能欠别人,要还,也只能多一点,不能少一点,这样,姆妈心里这杆秤,就平了。
如果是家人买的,姆妈就晓得,贵的,是个好东西,舍不得用,会珍惜。九月不觉得有什么,伊晓得姆妈不容易,从小到大,没有接触什么文化。爸爸走后,姆妈一个人赚钱,拉扯姐妹俩,一个人面对亲戚朋友的帮助,心里必须装一杆秤,但这杆秤,装了也再就卸不掉了。
九月说,“几百块吧。”九月希望,这根围巾,在姆妈心里分量重一点,不要戴几天,就浪费了。姆妈听了一吓,“噶贵,恩还是畀宁勾啦好,覅畀我。”九月不懂,讲普通话说,“为什么要送别人?就是给你的呀?”姆妈小心翼翼地讲,“我觉得畀我太浪费,我就是弗割舍吤个洋钿。”九月不响。
姆妈的手机铃声,又响了,九月打趣道,“伯伯想恩叻,一日要来好两个电话”。这几日,伯伯一天和姆妈通好几个电话。九月不懂,什么小事体,都要来个电话。
姆妈打电话的声音,和她看短视频的声音,分贝一样大,穿过客厅,穿透紧闭的房门,穿过了九月的耳机,依旧能清晰抵达九月的耳蜗里。九月向来不欢喜姆妈个大嗓门,经常跟姆妈讲,“轻一歇好伐?喉咙括响,我房间里听得清清爽爽。”姆妈朆信,“拉各会?”
九月的记忆,向来很好,比阿姐好,阿姐容易忘事,木牢牢小个辰光个事体,言早个事体,都记弗大清了。九月和阿姐讲言早个事,阿姐常常是笑得蛮开心,再疑惑地问,“有这件事情吗?我弗记得了……”
有一件事体,九月一直记得,小个辰光,和姆妈去城乡逛街,九月想起旁边有家肯德基。那个辰光,肯德基依然属于在当地,稍显奢侈的一顿,但比起再早之前,其实情况好很多,更早前的肯德基,是只有期末考试考得好,才会有的一顿犒赏。
九月在路上跟姆妈话,要吃肯德基,前面有。姆妈马上扯开嗓门,蛮响一计,问,“何里,肯德基得得何里?我呒有看到。”那个瞬间,九月觉得,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姆妈的声音,她为姆妈的大嗓门而难为情,九月不响。姆妈没有察觉,“得何里呀?肯德基得何里?”九月小声跟姆妈讲,“弗要问,弗要问。”姆妈不懂,“错何弗要问?”九月不响。过了一歇,姆妈好像晓得了什么,轻声讲,“恩是弗是觉得难为情?”九月不响。那顿肯德基,吃起来,也不似曾经的味道了。往后,九月便再不吃肯德基。
如今,姆妈的声音,照样不减当年的风采。九月也只能无奈笑笑。
这两日,姆妈一歇功夫就开门,一歇功夫就开门,只问吃的,“朝饭吃何?”“晏饭吃何?”“夜饭吃何?”“点心要弗要?”“苹果要弗要?”“梨头要吃?”……九月觉得,屋里的门,永远只是摆设而已。
老屋的门,和这里的门,只要姆妈在的屋,门外的锁孔里,都插着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会连着一串和它相同的钥匙,他们都被同一个钥匙圈扣住,出不来。九月小的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钥匙不拔出来,反而一直留在锁孔里,那扇门的意义在哪里。
门从来没被反锁过,姆妈随时可以转动门把,闯入,漫延到整个屋里。九月觉得,姆妈就像一股气,什么都挡不住她,不管是门,耳机,还是更远的距离,九月走到哪里,姆妈的气息,就漫延到哪里。
姆妈又进门了,拿着一件红衣服,一件棕色的裤子,一脸笑意,讲着带方言的普通话,问九月,“新衣服到叻,好不好看?这个衣服。”九月说,“好看的。”姆妈蛮高兴,就在屋里,脱了衣服和裤子,开始试穿。姆妈的肚子,一整团耷拉下来,松松垮垮地想要离开姆妈的身体,大腿略有肿胀,但健康。九月觉得,姆妈是有歇老了。
年三十,夜头,烟火乒乒乓乓放了起劲,九月想起以前老屋里,姆妈顶欢喜和别人搓麻将,叮呤咣啷,麻将牌碰来碰去,蛮闹热。吤卯,姆妈麻将是长远朆搓了。
大年初一,伯伯家的亲戚要来吃饭,为伯伯去世的爸爸,点蜡烛。姆妈和伯伯,忙碌一早间,买菜,杀鱼,杀鳖,杀黄鳝,杀鳗……九月觉得,菜是多,但伊不大欢喜吃,每次过年,好像硬菜就这些,也只能是这些。
一早间,九月就在空调房一个人待着,外面人越来越多,都是不认得的亲戚。最后伯伯叫九月吃饭,开门的瞬间,一桌子人都坐在那里,盯着九月。九月觉得尴尬,坐下来,手也撑不开。一是拘谨,二是座位实在不够。十来个人,挤在一个小客厅,凳子还占空间,九月想起老屋里,那一只只骨牌凳,多少好,小巧,不占地方。到最后,还是少一个凳子,实在是挤不下了。九月吃不进,廿来个菜,伊筷箸只能朝面前几盘菜,挑挑拣拣,姆妈一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间,汏碗,抹灶。有人喊姆妈吃饭,旁边一个嫂子讲,“呒有凳子,拉个坐,只好躲进厨房间里。”九月不响。
言早个辰光,老屋里也是这样,烧饭的人,总是不上桌的,主要原因,还是没凳子坐,人总是坐不够,所以烧饭的人,在其他人吃饭的辰光,只能在厨房间,抹抹擦擦,要么走过来问,“味道拉个样子?”而烧饭的人,不是媳妇,就是婆婆。位子要是再不够,那肯定是这家里的其他女性,不上桌。九月以前不觉得,现在就烦。饭桌上,有人玩笑讲,老婆天天就会骂他,有人说,打是亲骂是爱,还有人说什么“老婆(mo)老婆(mo),每日相骂(mo)”的戏谑话。
九月不想吃饭了,想拉着姆妈离开。离开无聊的田下县,离开这些个条条框框,离开别人的闲言碎语,别人的眼光。带姆妈吃点好的,看点好的,世界还有这么多姆妈没有看过的,还有九月没有看过的,为什么要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间,和小小的客厅里,抱着那些个几十年都不变的想法过活?九月不欢喜十年如一日地过,想想就怕,过了十年,多少日脚,还只觉得每日都和昨日一样,有意思伐?九月知道,姆妈个想法,和她不一样。
早在去拜年之前,姆妈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念叨,“今年要走的地方,蛮多,先要去嬢嬢家,然后要往珍姨妈屋里,好两年呒有去,吤卯珍姨妈身体不大好……一定要去凤妈妈屋里要转一圈的,去年就话我,是弗是覅去夹屋里,事体是多。则么再去外婆家……”不晓得姆妈是在跟九月说,还是在跟自家吩咐。九月听了有歇烦,“啊呀,吤卯想有何用场,到辰光再话好叻……”姆妈不响。
终于回到了长山村,九月他们先去了嬢嬢家,只看见嬢嬢家的媳妇汏衣裳,小嫂子出来时,一身羽绒衣,湿哒哒,略显狼狈。寒暄一番后,九月几人,就再出发去下一家拜访。
九月回村里,每个人看到九月,就朝九月大喊,“长远朆来了宁,男朋友有否有?”九月今年学聪明了,调转话头问对方,“恩身体好否好?身体健康顶重要……”九月知道,没人真的关心他们问的,但他们能问的,能聊的,也只能是这个。
在大表哥家,大表哥聊起言早个辰光,自己那些骑着摩托车,出车祸的糗事,十分开心。九月只觉得,大表哥,真的越来越像大伯伯了,神情,身材,发际线,肚腩,还有笑起来小眼睛一眯,九月是越看越像。想到小时候,姆妈为了拉扯姐妹俩上学,加班加点去服装厂工作,导致脖子后面的富贵包特别明显,还有九月的其他表姐,结婚后也都长了厚实的富贵包。工作后的九月,便时常会摸摸自己的后脖颈,确认自己不会和姆妈她们一样。
时间能摧残很多东西,但这些地方,却一片祥和,十年如一日,时间也奈何不了。长山村也一样,只是另一个田下县罢了。九月发现,这里很多亲戚,过了几年,还是老样子,样子没甚变化,说话的方式也没甚变化,相互之间的想炫耀的那股劲,也没甚变化。
吃夜饭的时候,大家聊起白日里看见小嫂子汏衣裳,小嫂子坐在一边,突然说,“我平常喜欢把衣服都放在洗衣机洗的,只有个别贴身的,一定要拿出来洗。”对面另一个表姐表示同意,“是呀,衣裳就要交给洗衣机,但我家婆婆,自从我们搬了新房子,婆婆就要省事体,样样都要掼进洗衣机。一日到头,洗衣机,烘衣机24小时运转,搬家到现在,电费好两千……”小嫂子不响。
二表姐的儿子,买了几支自己喜欢的文具笔,三表姐看了说,“不错,要是再贵一点,就要像我家阿宸一样挑剔了,伊就欢喜买英国进口的笔,几百块一支,还专门收藏,我觉得还是这些笔比较实在……”二表姐咧着嘴,干巴巴地笑着,她的儿子,坐在那里,低头不响。
九月觉得,真的蛮有意思,但她一点也不想参与。今年是真当冷,农村更甚,田下县和长山村一样,每个人的屋里,跟冰窖一样,他们在屋里,也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他们似乎从来没想过,可以在客厅,在房间里,把外套脱掉,暖热地相互聊天。九月一直揣着热水袋不放手,她很想脱了外套,看见她的亲戚,都觉得九月穿得少,要加棉毛裤,九月只想说,她没有问题,只是今天突然降温了。
这个年,就这么过去了,九月知道,明年,还是那些事体,十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