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海的颜色一直在变,没日没夜地把死亡推上沙滩(人们对这一现象早已司空见惯)。我忙着收集那些深海之物——透过阳光显得五彩斑斓不可捉摸。大海正经历蜕变。
一个月前,人们还在这里晒日光浴,踩在滚烫的沙子上,尽情扑向湛蓝的海水中,凭借海浪起伏托住身子,懒洋洋的仰望碧空。
第一次海变成了红色,从此不再透澈,海水中漂浮着数不清的红彤彤的鱿鱼——海的子宫排出的凝结血块。竟然真有游客觉得新鲜,浸泡在海的红色里一整天,第二天全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海是有毒的,不久后所有人都知道了。
商贩试图用淡水清洗掉鱿鱼的红,或是添加食用色素中和,没有成功,但还有人愿意购买。煮熟了就什么都是红色。一开始海洋生物专家称,是海水富营养化后,红伞藻大量繁殖造成的结果。贝类一一张开了壳,裸露干瘪的肉,接受无情地曝晒,海边的腥味越来越浓,海风也吹不完的腥味,夹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尽管每天有许多捕捞船来来回回清理翻肚皮的鱼类。
沿着海边走,沙子照旧细腻柔软,你能发现一些稀罕物,譬如蓝色单螯龙虾——生前也许从捕食者口中断腿逃出;海耳——一对酷似狗耳朵的无脊椎生物,依赖于耳朵翕动过滤海水,摄取营养。它们都像果冻鱼一样,内部病变不可避免,黑色斑块犹如菌丝般快速扩张——占领整个机体,最终腐烂发臭。
但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一旦离开了海水,海的子女便失去了庇护。你不再担心会被弄伤,它们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与所有死亡无异,繁复变幻的内部化学反应交织其中,消隐于无机质笼罩的黑暗。什么事物可以保留在世上,不受变动的生活摧折,我常常思索这种事,可往往徒劳无功。
一边拾着海螺,一边回想她说过的话,偶尔一些轻声低语路过,警告我手中的危险性。他们也是来寻找什么的,匆忙地在海滩上划开歪歪斜斜的伤口,影子快速掠过沙面的凹凸,像一面迎风舒展的暗色旗帜。一只疣荔枝螺半截陷在沙中,我喜欢它的样子,看起来虽然很丑——有许多不规则的突起。它就要死了,所以把自己埋在沙子里,露出半个头呼吸。最好不要有沙子踢到我这来,它说。沙子就是无限的时间,每一粒沙子都在排队等候咀嚼,想融入一粒珍珠。用你的手替我挡一挡,阳光太刺眼了,我看不清我的兄弟姐妹在哪。我照做了,在阴影下它变得比之前更丑了,惹人怜爱。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将我打扮成他们那样,它望着我手中的贝壳说道。似乎它还有很多话想说,但虚弱得没了力气,带在身上后,只是咕咕哝哝的,不停吐出泡泡。我依稀分辨出一些词,讨厌——怀念——大海,它死时带着微笑,躺在太阳底下。
我想起了她的面容,橙黄如海面,飘摇着橘色的雾,海鸥穿梭其间漫漫——若隐若现。但是海鸥也在慢慢消失,只有零星的几个在海滩边迈着大步,翅膀凋零,头顶裸露出红色皮囊,它们目光呆滞,围绕地上繁多的死尸踱来踱去,迟迟不肯下嘴。
还要活着不是吗?生命腐烂成有机物,有机物分解成无机物,无机物或沉降下去或被生命重新吸收。海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想象不到的地方,海已经存在我的血肉。微弱而渺茫的联系,却必不可少。
海浪碎成白色的飞沫,周而复始,她撑着遮阳伞伏在礁石上,好像那刻就该这样,她在那里保持微笑,我在这里拍照,再多一点扰动——我怕时间就会溢出去。她不比海更好理解。她临走前最后悄悄告诉我,她的心是蓝色的,而我拥有一颗黄色的心脏。我一直以为我们都是红色的。
海的回答是否定的。恰是穿越了无穷的变幻之后,我们才得以降生于世间,来到这儿。我意识到手中拥有的不比一座雕塑存在更长久,在我死后同样风化腐蚀,再也无人知晓。也许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无数个偶然的时刻,耦合成现在,令此刻你无法置身事外。我一直很想说服自己相信某种解释,尽管我对此解释了然于心,依然困惑不已。
过去的我在追捕此刻的我,此刻的我又淹没在过去,过去又使我呈现此刻。
海面现在是——浑浊的泥黄色,像是被沙子污染了。我低头观察纽扣蟹——背如一枚硬币,细小的四肢扒拉着沙子,建造洞穴,一次海浪就抹掉它辛苦努力的杰作。有时海浪把纽扣蟹冲的晕头转向,甚至让我找不着,因为它倦了趴在沙粒上休息,一动不动。曾经也有相似的时刻——在服完药后她昏昏沉沉一整天,日光渐弱直至黄昏,我呆坐在窗帘的阴影下等待夜晚到来,半梦半醒之间她呼唤我,深黄色驻足在她眼睑周围,伴随她的嘴唇微启闭合。
她落回她梦境里。窗外的雨点密密咂咂,摧落的满地银杏叶,像被冲上岸的黄色扇贝,在积水中反复折射显得鹅黄透亮。无休无止的雨,无休无止的黄昏笼罩一切,就像她永久做不完的梦。而我等待——她的一个骤然醒来。
海在低声呜咽,仿佛诉说着过去微不足道的错误,并为此自责。海是无情的,毫无理由给予,剥夺只需一瞬。海不可理喻,暗流涌动之上兼具风平浪静。海的危险,藏于眼皮之下。海存在她的血液之中。彼此尝受对方的盐,渴望重新化作鱼,任由体内不安的千百道涟漪交错弥合。海一如既往沉默,不需要语言显露,时时刻刻敞开自身。
我感到她渐渐变得和海一样,陌生又遥远,记忆如雾升起。很多时刻,她告诉我,她睡着时看到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里好像我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然而我不能回答。
那些死掉的不知名的生物,都被染成了同样的颜色,我想亲眼见证它们的去处,于是决定登上捕捞船。他们披着雨衣,头戴防护罩,手脚一刻不停。我也一样。船上没有人说话,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连捕捞时的摔船声也听不见,虽然有明晰的震动。它们总是一遍又一遍,从捕捞完的地方冒出来,一遍又一遍,它们被扔在甲板上堆积如山,没有尖叫声。第一次我还能感受到它们死亡的模样,沉甸甸的,此后我就迷失在海的颜色中。它们就像是海的杂质,需要祛除。我的双手记不清了,从泥海捞出来,借着余力把它们重重地摔在身后,捕捞网又自动返回泥海里。
我习惯了在船上的日子,因为遗忘了自己。我知道我不可能见证什么了,除了海的颜色变幻,我只用负责捕捞。连那些我曾花费大量日子搜集来的奇珍,也无闲暇欣赏,在最后的日子里,悉数归还大海。一点一滴从我的记忆中抖落。那是最后一次和她看海,蔚蓝的海——澄澈透明如她的眼睛,在她远远的注视中,亲切而生动,仿佛一切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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