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女性主义:《始于极限》
人只有自由,才能尊敬人。——《始于极限》
《始于极限》这本书,是去年9月底出版的,所以到现在,估计很多人已经读过了。不过,还是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是女性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女士与有着特殊过去的自由撰稿人铃木凉美女士之间的书信集,分别就情色资本、母女、恋爱与性、结婚、认可欲求、能力、工作、独立、团结、女性主义、自由、男人,这十二个主题展开讨论。
我其实在它的电子版刚上架时试读过第一章,也就是“情色资本”这一章,不过并没有吸引我继续读下去,原因也很简单,感觉又是老生常谈。尤其是读到,铃木凉美女士说自己不想去当“受害者”,强烈地抵触承认自己受到了性别歧视的伤害云云,让我觉得乏味。虽然她只比我大几岁,但她给我的感觉却像一个固执的小女孩,为了凸显自己的坚强,故意忽视自己的脆弱。这并不是什么健康的心态,更不是真正的坚强。所以我并没有被吸引继续读下去。后来让我重拾这本书的原因,是接连有好几个比我小的女性朋友给我说,读这本书让她们收获颇丰,这又重新点燃了我对这本书的兴趣。
也有一部分是担忧——因为年轻女孩很容易将年长女性的经验视为极具参考性的东西。我对上野女士的学术成果十分钦佩,但铃木女士展现出的偏激多少让人迟疑。所以,也可以说是出于作为读书博主的自觉,认为有必要读一下这部人气作品,亲自考证一下其中的观点。
这本书让我觉得很棒的地方,就在于它不扭捏,将通常被亚洲文化视为要顾虑而隐藏起来的诸多女性问题抬上桌面来讨论,比如人类色欲、恋爱与性、母女关系等。但是,虽然作为整体的全书内容是正面的,然而,作为部分的各个主题下的一些具体观点会有经不起推敲的问题。铃木女士的偏激自不用说(也因此,这本书的结构变成了,铃木女士发牢骚,上野女士耐心疏导,远远谈不上在对话),就连上野女士也在某些论点上有逻辑断层的地方,这些出现逻辑断层的地方通常也远离她的专业——女性社会学,而更多涉及私人领域,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上野女士也只能寻求自己的经验,而从这些经验中得到的见解,在解决恋爱与性、结婚、认可欲求、独立这几个议题上显得尤其捉襟见肘。
比如,在“恋爱与性”这一章中,铃木女士问上野女士:“无论是作为个人的性对象的男性,还是作为社会成员的男性,我都不抱什么希望。……您也指出了男人是多么无趣,被比作 ‘阴沟’也是活该,却从未放弃与他们对话,这又是为什么呢?”上野女士对此的回应是:“恋爱是自我的斗争。我要成为 ‘女人’,就需要 ‘男人’作为恋爱游戏的对手。而且我深刻认识到,我对女性身份的认同依赖于男人的存在。我也正是因此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 ‘异性恋的女人’。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性别认同是异性恋时,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去寻求男人,也确实那样做了。”
对此我颇不以为然。上野女士说“恋爱时自我的斗争”,没错,但说自己“对女性身份的认同依赖于男人的存在”,就会产生误导。虽然下文紧接着用小林秀雄说过的“女人是我成长的地方”作为补充,好似描绘了一幅女人因男人而女人,男人因女人而男人的和谐画卷,但这样的立足点实际上是很狭隘的。且不说,现实中很多女孩子在“我要成为怎样的女性”这一点上,更多是受到母亲或其他女性形象的影响,而不是广义的男性。哪怕是全然符合男性凝视标准的女性形象,也未必就是全体女性都想认可的唯一形象。虽然上野女士的观点,可以勉强解读为“作为异性恋的女性在情欲中的身份认同需要依赖男性的存在”,但这个问题的本质其实是,不管我们的性倾向是如何的,我们怎样塑造自身的性别只依赖于我们的自我认同,而非另一个性别。更进一步说,时下已经变得很平常的tomboy形象的女孩们,虽然不符合男性凝视所谓“女人味”,但我们也不能说她们没有女人味,正相反,她们——不管性取向如何——都正在定义全新意义的女人味和女性身份。
上野女士试图用“因为要成为女人所以还是需要男人”来回应“如何才能不对男人失望”的问题,但这样的解题思路并没有真的在解决问题,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做法。事实上,就铃木女士一直到整本书结束都没有平复对男性的怨怼,恰恰就因为两人都只是以女性身份为切入点展开思考,这就只能形成一个“女人-男人”的二元对立的视角,却忽视了我们在成为某个性别的人之前,首先该成为一个人,也首先应当以“一个人”的标准去看待另一个人。
铃木女士反复强调自己过去的经历,强调自己见识了男人有多令人失望,甚至自己的叛逆也是母亲的强势造成的,但她没有一刻深刻地反省过自己是一个甚少发挥主观能动性和批判性思维的人。什么叫“主观能动性”,不是父母让你听话,你觉得这压制了你的性格你要叛逆,而是先思考他们让你听的是什么话,这话是否契合“让我变得更好,更有力量”的主观目标。那什么叫“批判性思维”,不是在一个特定场合见识了人性的丑陋和卑劣,就轻易将其归咎于这个性别有问题,而是去思考催生这丑陋和卑劣背后的极度匮乏可能导致任何一个人品格的堕落,而无关男女。或许人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只能对环境做出下意识的反应,会因此走弯路,但当你长大了就该寻求成人,而成人就要求我们首先是作为主体去思考自己的经历,而不是一味沉湎于环境造成的影响。
而铃木女士的偏激就在于我在上文提到,她只用女性身份的视角去思考作为女性的自己的经历,一次也没有用过个体“人”的视角,而上野女士对其偏激的疏导也是站在一样的视角,这才导致两个人似乎在解决一些问题,但又始终不得要领的问题。
在“婚姻”篇章中,铃木女士提到的有个问题其实很耐人寻味,她说,即使如今的女性已经享有性自由,也逐步实现了经济独立,但依然有很多人执着于结婚,虽然其中不少人是因育儿和经济等现实问题才走入婚姻,但“结婚”的象征意义依然非常巨大,乃至即使是同性伴侣也在追求婚姻的实现,然而,哪怕婚姻的范围扩大了,“而婚姻之外的空间又没有得到扩大的话,那还是有些不对劲”。因为最后的落脚点非常模糊,所以我就直接摘录原文了。后文中,上野女士也谈及了自己看待婚姻的观点,她提到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所谓婚姻,就是将自己身体的性使用权交给特定且唯一的异性,为其终生专属的契约。”她一边说“这个定义骇人得很”,一边说“我可没本事遵守”,随后,她还说:“我无法忍受将性和爱置于权利和义务的关系之下,与拥有和被拥有的关系挂钩”,以及“不想为自己的人生上任何形式的 ‘保险’。”
这些言论,单纯作为个人感受也是可以的,但上野女士作为某种意义的公知,这样的发言就显得有些武断了。首先,上野女士对婚姻的定义本身就有些狭隘,这或许也和她成长的年代以及社会氛围有关。事实上,婚姻本身并没有在规定什么身体的专属契约,根本来说,走传统婚姻路线还是走开放婚姻路线,或者别的什么路线,仰赖于婚姻关系中的两个人的共识是怎样的。铃木女士和上野女士认为的那种,在婚姻中,女性只能忠诚而男性可以肆意妄为的不公,并不是婚姻造成的,而是忠诚不对等的现实造成的,而这种不对等往往产生于其中一方忽视了自己拥有的对等交涉力。如果说日本文化素来对男性出轨更为包容,需要纠正的也不是婚姻本身,而是偏袒男性的文化。其次,上野女士表示自己不想上保险的态度,乍一看是很酷的,其实也暴露了她意识中认为婚姻是女人依附男人的理解,虽然她也知道这个保险是靠不住的,但根本问题难道不是——为什么会认为婚姻是保险呢?也就是,为什么会认为婚姻就等于女人在找依靠呢?为什么婚姻不能是两个平等的人在找寻可以分享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伴侣呢?
再回到铃木女士的疑问,为什么自由的女性却还是不肯拥抱自由,而是要去拥抱婚姻呢?而上野女士给出的回应是落脚于对人们,尤其是女性对家庭的渴望。但我认为两人的观点都没有跳出传统文化对女性身份的定义才会有这样的一问一答。随着个人主义新文化的诞生和蔓延,与其说婚姻是提供保障的途径,不如说婚姻逐渐变成(也必须变成)多元生活方式其中之一。而它的功能意义会愈发减弱,取而代之的恰恰是它的象征意义,也就是说,自由的女性选择婚姻,并不是在抛弃自由,而是在表达对与自己认可的人分享生活的信心。而我们理应期待看到的,不是因为害怕权利和义务、拥有与被拥有而对婚姻退避三舍的女性,而是敢于享受性与爱,也敢于在值得时承担义务并在要求权利时不唯唯诺诺,且敢于站在对等立场上去拥有和被拥有的女性,不管她诉诸的是不是婚姻这一形式。
而在“独立”篇章中,受制于女性身份的着眼点进一步限制了铃木女士与上野女士之间的讨论。首先是铃木女士,在叙述了自己一波三折的职业选择后,结论却有点莫名其妙的落在“除了婚姻,我们这一代的女性好像仍然缺乏保障。”接着,上野女士顺承铃木女士关于职业选择的话题谈到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也相当于在写如何成长为日语所说的“一人前”,也就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但结尾来到关键的地方,也就是对铃木女士那句话的回应时,却变得模糊起来。最后,独立,这一内涵本应深厚的人格特征,却被削薄到只剩“工作带来的成就感也会带来成长的喜悦”。
不过,也正是在诸多私人领域的话题中显示出的两个人的局限,反倒映衬出了处于时代更迭期众多女性的困扰吧。在这里,耐人寻味的不是话题本身,而是像铃木女士和上野女士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并拥有自己事业的女性在面对这些话题时,依然挥之不去的窘迫。而根本原因,我之前也说过了,就在于她们首先没有立足于去成为个体的人,她们始终只能以传统女性身份来思考女性问题,也就是企图用旧有文化来创造新的女性状态,难怪会陷入了莫比乌斯环了。
所以才有了书的开篇讨论的“恐弱”问题,才有了独立女性反倒助长了父权结构的问题。因为如果独立女性不摈弃传统女性身份定义,她们获得的机会和技能就依然只能像过去的女性拥有的家务能力一样,不是为了服务于自身,而是为了补充男性的不足。这些独立女性的问题在于,她们在提升自我的同时,却用自己的独立作为补充,降低了对男性的要求。她们的确没有在寻找依靠,但同时,她们也没有在寻找对等的伴侣,她们还是在找一个要自己的人,而不是作为选择的主体去决定“你是否够格加入我的生活”。
之前在读《东大女子》时就很疑惑,一些东大毕业的女孩,不但不鄙视自尊心薄如蚕翼的部分男性,反倒迎合起他们,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锋芒。她们没有去想,这些害怕东大女子的男性有多么渺小和虚弱,应该被淘汰掉。我们期待的伴侣应该是乐见作为伴侣的妻子聪慧且成功,自己也因此受鼓励而努力上进的人。否则我们这么努力读书、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一个破败且廉价的喜欢?我不认为这对任何一方有益。
我也赞同上野女士在“恋爱与性”中说的,不求回报的爱是更具自主性的。但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人不能为了获得认可和安全感投身关系,也就是首先不能用爱来束缚自己——“人只有自由时,才能尊敬人”——这里的尊敬,既是对对方,更是对自己。爱,可以是无条件的,但不应该是没有标准的,自主也包括了我们对爱的质量的界定。
所以最终问题并不在于某个女性困境,而在于,为什么不反转思考,去意识到,我们需要的不是如何调和不可调和之物,而是直接创造新的文化立足点。
老一辈曾说我不结婚不生子就是不完整的女人。我说,从今天开始我代表的就是新的完整性!老一辈曾教我,女孩要有女孩样。我说,那从我开始,女孩样就要换个定义了!——当你发现旧有平衡无法提供恰当的存在方式,就是要去打破、重塑。
而单拎一个女性主义也是不够的,因为男性也同样深受父权制度的毒害,看看有多少“恐弱”的男性既自卑又自负就知道了。建立有益的相互理解的对话途径,实现平权才是所有人该追求的。而平权并非偏向任何一个性别,而是在认识和尊重性别差异的同时,取长补短。先学会自尊,再谈他爱;先识别自身,再追究认可;先实现自身作为人的完整性,再谈性别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