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 | 午睡

有些话，像音乐一样悦耳 像自由，所在无常的真谛 如果能陷在里面就好了 不说一生，半辈子也行啊 麻雀色老人斑的女人， 上午读一部长篇小说，吃过午饭 到一家只卖一件东西的店里 午睡，直到天黑，她 非常能睡，一定长寿 店门外的花圈上，写着夫君大人 字很漂亮，她这辈子没这么叫过 这一件东西也永远卖不出去 天黑后，她就在写字桌上写 一本书，有时像散文，有时像账本 睡梦里，这本书又像诗集 她从来没把一句话写完过 就去写下一句话 年轻时，她的话特别多，只在家里说 她的丈夫相反，在家很安静 走到外面，到处说 一点意思也没有的话 回到家里，他面对空白的稿纸 集中注意力，度过很长时间 平静下来，写几个字…… 通常是下午，他从来不午睡 当她醒来，那稿纸上经常 还没写满一页，所以她时而怀疑 这午睡的时光，丈夫背着她做了些别的 她觉得稿纸上的那些字，她只要十几分钟 就能写完。 现在，她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误解 虽然她自己写起来，比想象的还快 但那个无聊的男人，像石头一样的男人 只能那样写作：迷恋，是他生活里 仅剩的勇气了；得到较少爱的人， 自己的爱再集中，也是多么贫瘠。 她的生活是彩色的，毋庸讳言 现在的朴素和单调，仅是纪念与追忆 或者是清洗一个爱者的耻辱， 哪怕他的肉身已经消逝。 她的心中没有一片黑暗之地 却和一个没见过光明的人共度了大半辈子， 而且他还把见到光明作为艰巨的工作。 是不是因为，他不午睡？ 总是独自度过那么漫长的白昼啊。 她想着，写着。以前的夜晚 他也睡得比自己迟，在读伟大的著作…… 他一天只睡六个小时直到死，为什么 他保持着那种紧张，就是为了早点死？ 但又是他教会自己，怎么热爱和享用生活 无限的趣味，他却丝毫不去染指， 他警惕着：“那会让我堕落……” 他的朋友认为，这是一种精神病。 多病故人疏。她对着写字桌上的遗物， 写那些一同打过交道，简直不像同一物种的人类， 为什么我们这样生活在一个时空，有那么多知心话， 最后却谁也帮不了谁？ 午睡的时候，她多次梦见丈夫趁机溜出门 和自己做爱。那个“我”，有时是小姑娘 有时已经长出皱纹，有时甚至是此时镜子里的 那个骨头塌陷的老妪……他都贪婪地舔舐耳垂 深嗅腋下，追问她，有没有期待这场重逢？ 梦里的她，像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一样惊慌。 一场梦，重复太多次，就不需要再做了。 她会经常想起这怪诞的恶梦，冰凉的温馨。 支撑她的年迈的体力，在老城区的小巷， 在熬过去的年关、新春，冬风敲窗的子夜 写下她走出家门的沉默 写下她独自听见的声音 在器官萎缩的日子里，死神死去了。 她说：“我写的不是小说……” 但她写的可能正是小说，顽固得 像午睡的习惯，在白昼的末尾放弃醒。 她会严厉地对一个陌生人说：“年轻人， 你气色不好，要午睡！”那浑浊的老眼 盛满了一个丰饶而幸福者的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