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美到失语又如何呢?
我爱你又如何呢?
她没有说“你爱我又如何呢”,她说的是“我爱你又如何”,在经历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之后,那个主体依然是“我”,而作为主体,不需要聚光灯,不需要人物自传般的顾影自怜,被窥得一点片面,然后用想象力的人造棉填充的毛绒玩具,不是我,我不喜欢。
我不需要任何人铭记,也不需要留下足迹,雁过无痕,候鸟迁徙,春去秋来,一直如此,只是如此,有什么好评头论足的,我是一具骷髅,二百零六块骨头,肌肉纤维,结缔组织,两个心房,两个心室,狭窄,拥挤,涌动着血,就是这样。
而有趣的是,一些正负电信号在鬼鬼祟祟地谋划些什么,和排列组合构成元宇宙的0和1一样莫名其妙地卡bug,爱出现了,然后有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在沼泽般无法摆脱的生老病死和人口老龄化危机中,七情六欲产生了。
人是会生病的。
要是真的能修得绝情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就好了。
要是脸都不要,就真的所向披靡了。
可是爱还是诞生了,不知道是自婴儿啼哭时,而是拨云见日后,爱在萌芽,不知不觉间根深蒂固,加拿大一支黄一样,等到发现时已经波及一片,这太糟糕了,人类一败涂地,因为他们总想守护一些什么,堵上性命,堵上尊严,堵上自由。
堵上全部,这就是信仰。
可是这又什么用呢?你只是二百零六块骨头拼凑而成,每天吃喝拉撒睡的凡人,是,肉盾是可以挡子弹,掉落的人头可以恐吓更多的人头,他们把同类高高吊起,剜掉眼睛,割下头皮,母亲护着孩子,依然逃不过炮火,智人赶走了尼安德特人,一类人种会消失,人是会吃人的。
更恐怖的是,我们是他们的后代。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人还会相爱。
人要相爱到什么时候呢?继续用想象力填充皮囊,但凡拉道缝都会泄气,和脱水后的三体人差不多,可是人还在幻想爱,我还在写爱情故事,最纯粹的,无所谓惹人注目的,我只是希望你幸福,只要你能幸福就够了。
所以,我爱你又如何呢?
我爱你又如何呢?天又不会塌下来,地球照样绕着太阳年复一年,我也不会因为对方的回应而呜呼哀哉或者长生不老,饭照样吃,觉照样睡,班还得上,通勤路上,大巴一颠一颠,天灰蒙蒙的,不知道是雾霾还是窗户的水雾,如果下雨,世界倒映在小小的雨滴里,然后滑落,全世界都在滑落,像砸中牛顿的苹果,义无反顾和Jack跳进冰冷海水的Rose,好傻,命都不要了,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你这恋爱脑要跳海一了百了,怎么对得起父老乡亲,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罚你进不了祠堂,名字上不了族谱,外姓人不准上桌吃饭,哦,你是个女人,本来就不能上桌吃饭……
要是我是外星人呢?来自B612星球,一天看了44次日落,有一朵自己的玫瑰,他骄矜虚荣,还带刺,我给他浇水,他却不只为我一个人绽放。
如果你爱上一朵玫瑰,你就不能怪他将爱播种给普天之下的人。
吊轨的是,哪怕世界上有成千上万株玫瑰,我依然只为你驻足停留,小狐狸说:“因为那是你的玫瑰。”我快要分不清我是狐狸还是留恋花圃之人,我只知道你和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又如何呢”,这是我去年来听到的最美的情话,今天才想明白,我看着你,这样就足够了,或许我难免会带些凝视,“凝视”不只是一个动词,还包含了我的话语权,一种说话的自由度随着群体舆论争夺战的富集度同比增长,那些目光纷纷落在你身上,被你吸引,被你蛊惑,化为流着蜜的巧克力圣代,或者涂了氰化物的腐烂苹果,你越是美得不可方物,那些流言蜚语愈加猖獗,那是你不为我独自绽放的代价。
然后你会像轻罗小扇扑流萤那样在误解声中保留天真烂漫,还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怎么判断这不是玫瑰刺的角斗宣言?你那样美,普渡苍生,雨露均沾,只要你想,人人都会爱你,那些得不到你的,由爱生恨,那些似乎得到过你的,万劫不复,我在阴沟里抬头,没有星空,没有日落,你也不在,我东瞧细看,发现你就在我脚边。
你是一朵玫瑰啊,怎么也在阴沟里?你是玫瑰啊,为什么要绽放在这个世俗而污浊的窄巷呢?我以为总有一束光为你而来,不止一束,那样的光芒万丈,仿佛下一秒你就要得道升天,像缝补被子的雷梅黛丝那样,飞向太阳肩并肩的地方,不要留在这儿,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无法想象你的眼里倒映出我的面庞,这太糟糕了,世界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神摘下桂冠,来到一个凡夫俗子身边,自愿,且无悔,你疯了吗?管你在天庭是几品官,下到人间就得按入世的规矩来,穿这么时髦不检点,带这么多戒指,黄铜镀银一点也不会持家,纹什么身考不了公务员,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赶紧头悬梁锥刺股,考取功名,然后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作为浇花的那个,作为糟糠之妻,哎呀,本宫已经人老珠黄了,赶紧选秀女,让皇室血脉开枝散叶,子嗣延绵,才能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是你本就不是呆在天上的,你只是开在我脚边的小玫瑰,我见过你的光彩照人,也见过你哭,小孩子一样,抽抽搭搭,想哭就哭,可是他们又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你哭得扭捏做作,像只小耗子,夹着尾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可是地上的缝被马鞭草霸占了,你无处可逃,只能缩成一团,抱住自己。
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爱你。
“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为什么爱他。我爱他,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我和他的一模一样。”——《呼啸山庄》艾米莉·勃朗特
大学的时候读,完全不理解,只把这本书当做脑膜炎患者病例实录,现在突然明白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为时已晚,但是,读一本书就是这样,过去发生的所有事,和未来发生的所有事,就是为了这个瞬间。
如果你遇见过你的玫瑰,你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爱着你,还好只是我在爱你,我作为主动者,无所谓被理解,没有人有任何义务理解我,我可以理解他人,我很擅长剖析和精神分析,这并非信口雌黄,我读过不少书,人生被电影延长了三倍,我已经将人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分析输入了人际交往程序,只要点击切换至社交模式,即可灵活运用,真正的人工智能,非独家专利。
你不会爱我,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应该望向同一个方向,而不是眼中注视彼此,这是我无法想象的。
我无法想象你会爱我,我无法想象非血缘之外的依恋了。如果你说爱我的才华,爱我有稳定体面的工作,你说爱我的钱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不能爱我。
如果你也爱我,我就不能说“我爱你又如何”这样的鬼话了,我们要一起跳进刺骨的海水吗?可是我不想死啊,我的妈妈还在小艇上,我要赡养她,因为我是独生子女,这是九零年代的时代烙印,这不能怪我,更不能怪妈妈,妈妈肚子上现在还有一道疤,别人都说那是身为母亲的勋章,可是我好痛啊,我不能失去妈妈,我只能对你放手了。
所以,你不要爱我,千万不要爱我,三申五令,我再说一遍,不要爱上我哦,很恐怖的,你还年轻,风华正茂,无论你的灵魂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无论我们多么得相像,你一定要走和我截然相反的道路,我们永远也不要碰面,永远活在自己的星球上,那里有成千上万朵玫瑰,有血一样的海,深不见底的峡谷,傍晚,海鸥鸣啼,云破星出前,天空会染上瑰丽的色彩。
那是属于你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