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432):逆势奋进
望着鄜延军渐渐远去的背影,河东军的将士们无不面露愤懑之色,而王中正手下一个将领的满腹怨言则将全军上下的这种愤懑体现得淋漓尽致。此人对王中正说道:“鄜延军比我们先出兵,而且如今也早已立下了一份赫赫战功,但我们出兵快一个月了却只是杀敌三十余人,这让我们怎么向皇上交代?更何况,我们现在已经把粮食吃光了,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就近攻取宥州才能得到一些勉强为生的口粮,要不然全军都得饿死在此地不可。”
比起军中将士对鄜延军的不满,最让王中正肝胆俱裂的是他的左右从军中听闻的一个在私下里不断疯传的消息。由于对王中正的瞎指挥严重不满,也由于王中正的统筹不力导致全军将士集体饿肚子甚至因此而有了性命之忧,所以此时河东军中就有人开始发牢骚,大意就是他们准备先杀掉王中正,然后再杀了两位负责运粮的转运官,最后再逃回宋境以求保全住自己的性命。
受此刺激的王中正瞬间冷汗直流。军队哗变这种事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老太监,李隆基那样的天之骄子在马嵬驿兵变时都不得不低下他的那颗人世间最为高贵的头颅,曾经不可一世的杨国忠更是慷慨激昂地直接把脑袋送给了对方。与之相比,你王中正又算个啥?况且,这次出兵王中正本就无功,如果到时候真的再又弄出一个兵变,他的人生结局即使不被乱兵砍死也会在事后被神宗给砍死。
当务之急,王中正的任务就是平息军中的怨愤,而要想办到这件事其实也非常简单。说到底,士兵们为什么会如此暴躁?还不就是因为吃不饱饭!为了让士兵们活命,更是为了让自己活命,王中正这会儿也管不得那一道要他进兵灵州的圣旨了,他下令全军兵发宥州——找饭吃!
一个人在饿得眼睛发绿的状态下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那么一支数万人的军队在这种情况下又会干出怎样疯狂的举动呢?
十月十九日,在经过三日的行军后,河东军的六万大兵终于在力气即将耗尽之前到达了宥州城下。此时的宥州城几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力量,而城中的五百余户百姓也本以为自己等来的是来自于中华上国的仁者之师和王者之师,但在神宗明令不得滥杀无辜的煌煌圣谕下,六万宋军还是在饥饿和军功的驱使下犯下了令人发指的恶行:整个宥州城的百姓被屠戮殆尽,而这些无辜者的人头都被计算成了战场上的军功。这还没完,这群被饥饿催化成为魔鬼的宋朝大兵还将城内的所有牲口都给掏了出来,总计是牛马一百六十头,羊一千九百只。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这两千余口的牲畜和城中的积存的粮食被六万宋军吃了个一干二净,但即便如此他们这已经非常含蓄地收着肚子在吃了。抹了抹嘴之后,他们还是觉得没吃饱,更要命的问题是——明天他们又吃啥?后天呢?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能指望河东军能够在此次战争中有什么作为?王中正也知道自己这次铁定要拉稀了,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原则,他决定趁着河东军这会儿还能喘上几口气把他们带回宋境之内。为了脱责和脱罪,他暗中授意随军的走马承受全安石向朝廷上奏说本路转运司粮运不继,所以才导致大军无粮以至被迫班师。
是的,你没看错,王中正在十月二十一日这天正式班师回国了。也就是说,兵力达六万的河东军只是在边境上溜达了一圈之后就启程回国了,而就是这种一场恶战也没遭遇的出国游竟然险些让这几万人把小命全给交代在异国他乡。更讽刺的是,领导这些人的主帅竟然是神宗皇帝曾经打算任命为五路大军统帅的王中正。得亏王中正提前暴露了自己的废物本质,如果真的让他跑到灵州做了全军的统帅,那么到时候估计所有的宋军都得为他陪葬。
当然,河东军的回国之路并非那么顺畅,不是说西夏人会在半路上截杀他们,而是缺粮的他们能否有体力支撑其返回宋境。也算是河东军运气好,在经过两天时间的行军后,就在全军因为饥饿而濒临绝望时,他们与负责为种谔的鄜延军押运粮草的鄜延军将领景思谊(河州之战为国战死的宋将景思立的弟弟)。有了这位从天而降的天使大哥的照应,河东军终于是起死回生,随后他们便借着这股刚吃饱的劲儿一口气跑回了宋朝境内的顺宁寨。
我们这里其实说得比较客气,因为王中正很有可能是强行地劫了景思谊的这批军粮,而景思谊面对这支数万已经饿红了眼的大军也是不敢做任何的抗争。
不要以为河东军回到了宋境就万事大吉了,况且他们从景思谊手里抢来的粮食也只是勉强够他们填一下肚子而已,小小的顺宁寨也不可能存储有足够六万人日常给养的粮食,所以王中正这一路上还是得派人四处去找粮食才能让他们真正地摆脱眼前的这场饥荒之灾。
有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很能说明此时河东军的困境:在离开顺宁寨后,王中正将自己的大军驻扎在了归娘岭下,然后他派出一支队伍前往附近的福宁寨去取粮。半道上有士兵和民夫因为饥饿和寒冷导致体力不支而扑倒在地,其余的士兵和民夫见此情形不是去将这些人扶起来,而是在这些人仍然还残留一口气的时候将其活生生地给生吃了。史称: 兵夫冻馁,僵仆于道,未死,群已剐其肉食之!
千难万难,王中正终于在十一月四日带领河东军抵达了鄜延路的首府延州,至此他们算是把命给保住了,因为这里有沈括,还有足够他们海吃海喝的粮食。河东军的保全却让鄜延军遭了罪,要知道种谔为了赶时间本就是在缺粮的情况下率军向灵州挺进,也正是因为河东军半路抢了鄜延军的粮食导致鄜延军被迫因为缺粮而停止进军,一心要挺进灵州的种谔也不可能让全军返身取粮,于是他们只能在原地勒紧裤腰带望眼欲穿地等着下一批军粮的送达,这也导致种谔迟迟都未能进抵灵州与刘昌祚和高遵裕会合。
换言之,王中正的一番骚操作不但害惨了河东军的将士(全军到达延州时清点人数才发现这一路上有两万士兵被冻饿致死),而且拖了整个宋军后腿的他在眼看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把种谔的鄜延军给坑了一把。
何为猪队友?此即是也!
五路宋军就此自损一路,加上李宪的逗留不进以及种谔的暂时无力西进,宋军就只剩下了刘昌祚的泾原军和高遵裕的环庆军还在进兵的路上。接下来,我们就来说说刘昌祚和高遵裕的表现。
十月十一日,也就是种谔的鄜延军在石州、夏州和银州来回扫荡期间,刘昌祚率领泾原军行至磨脐隘。在这个直通灵州的险要隘口西夏人布置了重兵把守,这支西夏军队的人数多到了令人震骇的地步,史书上对此有三种说法,一说是十万,一说是八万,另有说法是三万。
不管是哪种说法,在如此险要的地段布置数万大军守卫对刘昌祚来说都可谓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而西夏人之所以在这里设置重兵把守则是因为他们误以为对面的宋军是泾原军和环庆军组成的十五万联军,可实际上高遵裕这时候正在翻越横山从西夏人的防线外侧直扑灵州。当然,前面也说了,高遵裕这个风骚的走位不但骗过了西夏人,就连刘昌祚也被他给晃晕了。
面对眼前的这只拦路虎,军中诸将大多主张绕道而行,随军听令的转运副使叶康直、判官张大宁这两名足智多谋的文官更是建议大军绕道韦州去跟环庆军会合,然后再合兵进围灵州。刘昌祚大怒,说道:“遇贼不击而只顾自全纯属懦弱避战,况且我们现在身处敌境应该速战速决,这是兵法常识。你们敢保证我们绕道而行就能不被西夏人尾随追击吗?”
刘昌祚随即开始部署作战行动。由于这是泾源军出塞后的第一战,为了鼓舞全军的士气,刘昌祚决定抽调全军的精锐充当此次作战的主力和先锋,这一战宋军不但要取胜,而且还要赢得大快人心。他将宋军的突击力量分作四队,最前面的是举着大盾的重装步兵,第二梯队是神臂弓手,其后则是弓箭手,而在弓箭手之后也是全军精锐当中的精锐——数千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选锋骑兵。
之所以排出这样的阵型是因为在宋军的对面还隔着一条河,而且西夏人也在对面与宋军隔河而阵,他们可不止是简单地在据险而守。在攻击行动开始前,刘昌祚向全军发出了犒赏令:此战立下军功者赏金三倍!
在全军的一片欢声雷动中,已经年至六旬的刘昌祚以主帅之尊亲自手举两面大盾行进在军阵的最前沿。西夏军队这一次大发慈悲,他们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宋军一批又一批地过河,等到宋军最前排的盾牌手开始持盾而进时他们也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们此举很有可能只有一个解释,那么就是他们轻敌了,他们妄图将宋军一网打尽甚至全部赶下河以报无定河之战的奇耻大辱。
西夏人如此讲礼数,但刘昌祚可不会跟他们客气。在他的带领下,举着大盾的宋军重装步兵每前进一步都会用力地以大盾砸击地面并同时大声吆喝以壮声势,而大盾之上的铜环也随着盾牌的震动而发出响亮的撞击之声。地面上随即尘土飞扬,而铁盾、铜环和宋军整齐划一的呼喝声更是将即将血肉模糊的战场给渲染得足够的炽热并让所有人都不禁血脉偾张。
西夏骑兵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开始了对宋军的冲锋,但在冲锋之前他们的战马已经被迎面而来的宋军给惊扰得嘶鸣不已,有些战马甚至开始拔腿调走。说白了,宋军营造出来的巨大战场声势把西夏的战马给吓得不轻,西夏人此时已经是不得不冲锋了。
当西夏骑兵进入射程之后,负责对敌远程狙杀的宋军神臂弓手随即开始万箭齐发,西夏人随之倒下一片,后面的西夏骑兵冒着神臂弓的箭雨继续前冲,当他们越过神臂弓的射程后却又被火力全开的宋军弓箭手给一顿热情的招待。在前后两拨密集箭矢的打击下,宋军的前方已经是死尸成堆。此时,已经为弓箭手完成射击掩护任务的重装步兵就开始加入了战阵与敌人近身肉搏,而当他们成功地减弱了西夏骑兵的攻势之后,位于军阵最后面的宋军选锋骑兵则从西夏军队的两翼席卷而来。
双方前后历经四个小时的激战过后,西夏军队终于在英勇的宋军将士面前败下阵来,他们开始转身朝身后隘口奔逃。刘昌祚瞅准这个战局转换的绝佳时机命令骑兵紧随其后跟了上去,紧接着他又下令宋军全军压上,宋军就此一鼓作气夺下了这道隘口。当宋军的步兵攻下隘口之时,宋军的骑兵则还在追杀逃命的西夏军队,他们一口气追杀了对方二十余里之后才得胜而归。
此战宋军阵斩西夏高级将领二十五人,将校官近三百人,生擒统军在内的大小将领共二十二人,斩首敌方首级近三千级,获兵器牲口无数。
为了体现对此战的重视,西夏的大相国梁乙埋同志这一次亲自到前线督战,当隘口行将失陷时,梁乙埋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兵卫队给拉上去送人头,但这些都没能挽回西夏军队的败局。梁乙埋更是险些把老命给赔了进去,幸好这位梁大爷的坐骑腿脚功夫着实了得最后才得以让其身免。梁乙埋倒是跑得快,可他却把自己的侄子给丢在了战场上,宋军所生擒的那一大堆西夏高官里就有此人在列,这小子本是汉人的种,但却取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番汉杂名——梁讫多埋。
随着磨脐隘的告破,泾源军与灵州之间再无任何地理险阻,通往灵州的大门就此为宋军打开。这一战的胜利也让战前对此战持畏懦情绪和悲观态度的人大受震撼,转运副使叶康直和判官张大宁跑到刘昌祚身边不无振奋地对其一顿马屁直拍:“大帅,你的战前分析和慷慨陈词实在令我等佩服不已,像你这样的人当将军简直太屈才了,你应该在朝堂之上为天子充当诤臣才对!”
值此举兵伐国之紧要关头,刘昌祚可没有时间跟这些文官玩什么文字游戏。打扫完战场之后,他命令全军继续北进,几天过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名叫赏移口的岔道前。在这里有两条同样都可抵达灵州的道路,一是向北过黛黛岭至灵州,一是从西北方向顺着鸣沙河抵达灵州。诸将大多认为应该从黛黛岭方向行军,因为这里是近道,可刘昌祚再次力排众议决定走鸣沙河。
他给出的理由是:“我们出境时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如今已经是出兵的第十八天,如果这一路上再有什么耽搁和意外,那么我们还没到灵州可能就会缺粮。据探马回报说鸣沙河附近有西夏人的一个粮仓,名为御仓,如果我们能将其取为己用,那灵州虽远我大军却无粮草之忧也!”
承蒙老天爷眷顾,西夏人在大败逃跑时又犯下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而刘昌祚也像之前的李宪那样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一个超级粮仓。粗略统计,宋军共从这座粮仓里得粮一万八千余石,大致等同于如今的一百八十万斤——而且这不是粗粮,而是白花花的大米。泾源军的人数将近六万,这也就是说这些粮食足够全军吃上整整一个月!
刘昌祚也不客气,他下令将这些粮食全部装车,五天之后的十月二十八日,泾源军全军进抵灵州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