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sie Scott | 社会虚无:一个现象学式的研究
作者 | Susie Scott(University of Sussex) 来源 | 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Theory, Vol. 25(2), pp197–216, doi:10.1177/1368431020958899 编译 | 多阿多糯
编译有删节,仅供参考。
本文旨在探索与“社会虚无”(social nothingness)相关联的社会学领域:那些并不实存却被主观经验体认为有意义的物体、事件、地点和人。作者用现象学方法考察了人们如何感知、想象和反思那些未曾发生之经验(unlived experience)的意义,它们并不存在、从未发生也不可能发生在人们身上。作者将这些“负-象征性社会对象”(negative symbolic social objects)归纳为无事物(no-things)、无身体(no-bodies)、无事件(no-events)和无地点(no-where places)。比如说,不被接受的身份角色,未曾踏上的事业道路,或者理应出现但没能出现的人(absent people)。
通过对现象学关键概念的正负颠倒,作者从三个方面探讨“负意向活动”( negative noesis),即主体与她/他们不实存的对象发生关系的过程:

失却的经验
作者使用“无”(nothing)来描述实存的缺乏,无论是在物理和材质层次还是在观念和符号层次。它通过与其它可辨识事物的负面关系性对比而构成,例如缺失的内容、环绕的边界或可替代性的要素。其他学科研究“无”,往往相当抽象、非个人化,忽视或低估宽阔的社会语境。例如,数学用“0”表示空值(missing value),物理学痴迷与真空和宇宙黑洞,音乐和戏剧颠覆性地把玩沉默,哲学将“无”与存在意识、逻辑对象属性和认识论不确定性关联起来。
社会学却通常不关注“无”而倾心于“有”(somethingness)——实际存在、真实发生的“正社会现象”(positive social phenomena),哪怕它是默会的或不可见的。作者提出与之相对的“负社会现象”(negative social phenomena)用以描述那些从未实际存在但却至关重要、充满意义的事物或经历。通过考察个人如何主观地体验自己那些负社会现象的个性化排列方式,作者用“社会虚无”概括那些私人符号的范畴集合,其中包含了个体所察觉到的一系列失却的、未发生过的经验。当个体察觉到到她/他们没有做某些事,或某些事没有在生命历程中出现时,社会虚无就出现了(没谈的恋爱、没出生的孩子、没说的话、受伤的躯体、舍弃的规划等等)。
其它人的存在也定义着社会虚无。作者此前用符号互动视角在微观层面上探讨过社会虚无的发生机制。她通过研究二十八个参与者提供的自传叙事文本,凝练出了社会虚无的五个主题(错失机会、沉默、隐身、空虚、静止)和两个路径:主动有所作为(comissive),被动而不作为(omissive)。
本文主要从现象学视角研究个人感受、体验和述说,提出如下核心问题:
倒转现象学(Phenomenology reversed)
作者在意向性概念的基础之上提出“负意向性”(negative intentionality):主体可以有意识地与不存在或缺席的对象发生关联,只要它们被想象为有意义的或相关的。作者认为在胡塞尔区分内视域(Innenhorizont)与外视域(Außenhorizont)的基础上可作如下划分:在社会虚无的意义上,内视域指的是我们自身的所有可能样貌——我曾经是、拒绝是或者终有一天可能是的人;外视域指影响或回应个体负向行动的重要她/他人。另外,胡塞尔对noema[i](知觉的对象)和noesis[ii](知觉的过程或行为)的区分也被作者倒转过来考察社会虚无。
1. “负意向相关项”(negative noema)包括无事物、无身体、无事件和无地点。以无身体为例,包括以下两种:
2. “负意向活动”(negative noesis)包含以下两种知觉过程:
但“负意向活动”提出了一个认识论问题。我们试图研究一个充斥着偶然性的实在领域——“不存在之物”的社会世界,并且还是以主观的口头自述形式。这让我们与对象之间相差了两个层次:对现实的日常理解和对这些观念的理论解释(这其实也是吉登斯提出的那个“双重阐释问题”)。如果我们认识到的都是表征的表征,那还是否能将社会虚无作为纯粹的“事情本身”来研究?
Scott认为,应该将社会事物作为自然态度的一部分悬搁起来。在现象学考察中,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找出哪些社会事物在客观上不存在,而是要理解人们如何主观地感知它们的不存在。虽然在直接经验和报告叙述之间可能存在鸿沟,但作者选取了一些研究方法加以克服:比如作者自己在项目中邀请参与者把个人的故事和经历作为第一手资料直接写下来,没有采用面对面访谈的形式,因为这需要参与者随时回应交互性动态(interaction dynamics),可能会出现述行效果(performative)。
下面Scott讨论了三种“负意向活动”:
负意向性
再次强调,负向行动是指面对不存在的事物抱持着动机性的态度,例如主动有所作为(例如拒绝给予和接受、脱离群体、迁徙等等)或被动而不作为(例如事不关己、忽视、浪费资源、机会缺乏等等)。负意向性可以向前,也可以向后:它不仅指向失去或错失的对象,也会反向远离那些已被闭塞无法通行的道路。
研究案例中,波士顿当地居民如何形成属于她/他们社区的集体形象:大家十分缅怀一个备受喜爱的棒球公园,而且期待着重建一个废弃消防站。另一研究描述了“前大学生”们十分怀念那些塑造了她/他们青春时光的校园咖啡店。通过主动有所作为的负意向性,曾经熟知的对象消失不见了,(曾经物质地或象征性存在的)某样东西或某个人被交出、清除乃至摧毁了。这方面的一个典例是丧亲之痛:虚幻的人通过记忆遗痕而“显灵”(manifest),留下逆向关联的“慧尾”(Husserl, 1913)。
1. “萦绕”(haunting)。通过回忆的不断萦绕,主体与逝者的无-身体产生了关联。我们内心世界中的某些事物可能直接象征着死者,也可能更精细地在幻象中表达着对逝者的需要。哀悼的主体把自身理解为关系性的残余物(relational residue)——它依然是单向纽带(one-sided bond)的一部分。
2. “渴望”(longing)与“思慕”(yearning)将主体与似乎遥不可及的无-事物联系起来。包括受损的物品(旧车或青春身体)或被遗弃的物理场所(家乡或初中)。库利(Cooley)认为,自我身份是由“我”或“我的”所定义的,在逻辑上这个定义反过来必能适用于“不属于我的”(not-mine)的“未占有”对象(objects of non-possession)。例如某人曾经拒绝的那些潜在选择:拒掉的offer,没去过的旅行目的地,没买的消费品。当这些无-事物被高度重视时,“未占有”就会唤起负面情绪。
3. “疏离”(estrangement)发生在对象改变得无法辨认,迫使主体与之重新相认的时候。不断变化的形式产生了一种令人不适的异化感,因为现实以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方式浮显出来。在生活中与怪异离奇(uncanny)的零星邂逅刺破了平凡的日常。除了自身的身体问题之外,社会反应和判断对关系纽带的挑战也会造成疏离的发生:当别人没有从主体自己的视角来看待对象时,对象的地位可能会变得模糊、有争议或被粗暴地重新定义。例如对流产的研究揭示了当婴儿对于父母的重要意义被产科临床医生轻率地否定为无-身体时,父母如何承受一种基于被剥夺感(disenfranchised)的悲痛欲绝。
4. “再连接”(reconnection)与对象消失后留下的缺位相联系,后者可能是一个空白的空间,标志着某些东西曾经存在的地方。轮廓与边界的外部构成(constitutive outside)定义了一个无形的状态或实质内涵的匮乏。例如,有研究描述了失踪人员的家庭如何原封不动地用家具、财产和衣物等等保存她/他们卧室的空间环境,以防万一她/他们仍会回来。
因此“负象征性社会对象”可以作为社会虚无的容器,无-地点也可以是桥接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象征通道。例如,家庭成员们重访祖母曾经常去的咖啡馆,以便能和她“重逢”;病人与她/他们的轮椅、假发和病房之间的关系充满矛盾——自豪感和创造性所有权。我们凝视亲人的照片或者上坟扫墓,作为对不存在之人的有形替身(stand-ins)的负意向活动。
负具身性
现象学将身体视为一种“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的模式。梅洛-庞蒂认为身体是“持续的此处”(constant here)和亲熟的基底(familiar home base),从这里可以与世界遭遇,也是一个使图形(figure)得以凸显的情感性背景,更是一个关于“我能”(je peux)的潜在行动的库藏,一系列有效行为的可能性集合。
同样,我们也将失去的或未曾经历过的经验具身化。有时,身体直接牵涉到被动而不作为之中,亦或吸收不作为的影响。除此之外,知觉的情感背景影响着人们如何感知虚无事件,或想象她/他们没有做过的事。我们触摸、移动并且与负社会现象互动,我们失去从我们手中滑落之物(丢弃、拒绝、交出)或切断与我们思念之人的联系(丧亲、离别和分手)。身体在情感上对虚无作出反应,并背负着社会性的情绪。
1. 主动有所作为的负具身性:
2. 被动而不作为的负具身性
负时间性
时间提供了一个参考框架,现实(reality)通过这个框架才得显现。社会时间是通过协调行动和诸如时钟、日历和日程表等具体化结构来组织的。作为历史想象力的一个特征,时间允许整个社会非线性地向前和向后投射自身,并识别断裂性的事件。这可以被负向颠倒:例如,在斯考切波(Skocpol)认定的政治动荡的国家中,社会革命从未发生;以及伯恩施坦(Bernstein)的历史阴影,它描述了被战略性遗忘的大规模创伤。
作者的重点是叙事的时间性:个人体验有过和从未有过的生活(lived and unlived lives)的方式随着时间平行展开。如胡塞尔所言,我们通过在向前和向后两个方向上的“指示线”来观察自己。在这些内在的地平线上,我们在folgewelt(过去或以前的世界)和vorwelt(可能的、想象的世界)[iv]中面对着交替出现的人。虽然我们的生活是向前的,但也可以是向后回顾的,并且可以在不同的视角之间移动。
从当下的视角看,我们不仅与“实在的”过去或未来的身份有关,而且也与那些非实在的、想象的或不可能的身份有关。无-身体的形象表现为“我”的替代样貌,它们已经消失、被否定或者没有形成。无-自我(non-selves)为传记性回顾而延伸:
因此,身份被它自己的负自我形象(negative self-image)所映照。在已被绘制好的叙事情节进程背后,一条平行的轨迹通过逆向的“未做”(undoing)或“未成为”(unbecoming)而展开。
1. “负前摄”:不可能性的踪迹
主体通过向未来投射,而实现诸假设性自我(hypothetical selves),但这些自我的未来并不敞开。除了死亡的意识之外,我们(很少)会考虑那些永恒的非-存在,因为还有一些更轻松的方法来满足自我死亡。这往往是那些无法追求潜在目标的时刻:比如主动地拒绝了一个工作offer或被动地没有得到工作offer。
2. “负滞留”:反向传记式身份认同
通过向过去投射,主体回顾“无”(nothing)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叙述(Storytelling)是一种普遍的人类倾向,通过它我们将秩序、结构和意义强加给个人体验:把情节编入线性序列,由人物角色、发展动机和主线情节相互串联,从而提供一种连贯性和目的感。这倾向于关注积极而生动的经验:将生命讲述为我所做的或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系列事件。
结论
社会虚无的领域藏匿于个人生活的镜子中,映照出那些已知和熟悉事物的反面。作为主观生活世界的一个重要组成,这个领域包含了独特的负社会现象,它们组成的阵列很有可能出现在认同叙事中,并具有很强的传记叙事意义。
整体而言,Scott认为社会虚无以两种方式出现。一方面,它似乎是线性过程,通过一个可寻踪的轨迹展开。“无”的社会生活从伴随着否定行为的互动相遇开始,随着关系的涟漪移动,并具有改变自我认同的生成性后果。另一方面,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持续螺旋,它始终是未完成的。通过正向与负向、真实与不真实、生活与非生活间的循环,“无”从“有”中来,也生成了“有”。在这些世界之间的虚罅和裂隙之中,我们拥抱偶然性也体认着全体事物所共有的虚无。
译注
[i] 倪梁康版本译为“意向相关项”,李幼蒸版本直接音译为“诺耶玛”。 [ii] 倪梁康版本译为“意向活动”,李幼蒸版本直接音译为“诺耶思”。 [iii] 二者均为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的关键概念。 [iv] 这里作者的理解可能有误。在舒茨的术语中,vorwelt指“前人世界”,而folgewelt指“后人世界”,作者似有混淆。不过尚未经确认,仍按原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