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去年冬天,我爸正式对老屋开始翻修。之前,也曾经和我说过好几次,但前几次,都是随口说说。我知道这次,他和我妈是下定决心想回老家了。在我的心里,对我爸是很愧疚的,因为他并不喜欢呆在城里,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给我做事,去菜市场买菜、去猪肉摊买肉,他是买肉大户,猪肉贩子看到我爸都是热情地很,去双桥农批市场批发整箱的茄子,只为了一箱能省几十块钱。我爸此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打麻将,坐在桌上,哪怕是输了,都是眉开眼笑,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逢。村里人常喊我爸“何书记”。
我幼年时住的屋子,是村里大队的房子。我爸是家中的长子,那时家里穷,爷爷没给我爸盖房子,就这样,婚后分家,我妈腆着脸去找村里的宋叔。村里大队已经盖了新的办公室,那个原先的办公场所就空了出来。宋叔对我妈说,姑娘哎,这房子你住是住,万一哪天大队的人要房子,你可不能怪你宋叔。我妈说,宋叔,这肯定不怪你,你这是给我救急啊。就这样,我爸妈搬进了那个临时的住所。
一般房子都是门向朝正南,这两间房子,门向朝西,灶屋里在堂屋最里面。屋里的地都是土的,坑坑洼洼,我妈要用扫把小心翼翼地才能把窝巴荡里的灰扫出来。我妈常常叹气,什么时候才能盖个自己的房子。我就在那个屋子出生,一直到五六岁吧。那时,我爸每天在峄山石厂做工,我妈在家里种地,我叔、姑都还年少,叔叔还要成家,我爷爷奶奶负担很重。就这样的情况下,我几乎成了一个无人可管的野孩子。我干过很多“坏事”,跑到四海叔家去,把他家碗柜里一碗辣椒酱打翻了,他妈跑去对我妈说,我家本来就没菜吃,挑一筷子辣椒酱,那要吃一蓝边碗饭,你家小清凤硬是在碗柜给我扒翻了。还跑到六四叔家的菜园地里,将那一垄的黄瓜架上的小黄瓜孙子,摘个尽光。我这黄瓜都长得才拃把长,何平姑娘给揪得一个不剩。六四叔的妈妈告诉我妈,我妈知道后,把我打得鬼哭狼嚎的,但三四岁的小孩子,哪有长性,过了几天,我又是把左邻右舍搞得鸡飞狗跳的。
小时候,我没人带,我妈说把我放家椅里,我哭得肚脐有多长。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哭多了,所以我现在唱歌,就喜欢唱唱音。我现在要是看到人家小孩哭,我都说,多哭哭,以后嗓子好。大队屋离我表姑屋很近,我表姑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个子高高的,我尤其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朵盛开在春天里的桃花。她的婚床边上有个长长漆了红漆的木制踏板,她怀孕了,我妈干活我总是跟在她后面,她睡床,我就睡在踏板上。夏天,晚上我妈给我洗了澡,衣服一换,就把我抱到她们的竹晾床上,元秀姑带我。那时,元秀姑十几岁,秀姑性格温柔,皮肤白静,说话软软糯糯的。我妈说四五岁的我,就是个小张飞,狗看到你厌,猫看到你都要绕着走。只有你元秀姑最喜欢带你。我的隔壁是中医诊所,老中医人称李才福,我喊太太。老太太,和蔼可亲,虽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他带了两个徒弟,一个叫家喜、一个叫小明。那时的我,每天玩得灰头灰脸,晚上回家我妈就看到我两个眼睛眨巴眨巴地,搞个大盆放在门口给我洗澡,一盆子水都是浑叨叨。我在屋后的大山、门前的水坝、老奶家的菜园,孙爷的青枣的枣树下,干了数不清的坏事,连我自己家也没放过。我家门前柴垛边有个臭水荡,里面黑漆漆地水,上面飘着香烟壳子,彩色的糖果纸,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纸片。深冬,松毛落了一地,我妈拿着竹耙子去冲里头耙松毛,很快臭水荡边堆起了一个松毛堆。我总是喜欢以百米冲刷的速度朝松毛堆上撞,终于一天,我连人带松毛堆一起歪到了在臭水荡里,那画面至今我不敢想象,我只记得我拿根棍子跟在我身后追,把我撵得像燕子飞一样,身后我妈气得脸通红,轻希鬼叫地,我撵你三天三夜,也要把你打到……
那时,日子好艰苦。前后留客后门借米。家里没有通电,用得都是煤油灯。透明的玻璃,用得时间长了灯盏,外面会有很多油。煤油灯罩呈圆柱形,中间部分凸起一个圆肚子,火苗因为有灯罩的保护,无声无息的燃烧,灯把我小小的身体,照出大大的影子映在墙上。后来通电了,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姓鲍,他有个十一寸的小电视,他过年回家,叫我爸抱回家看。我家外面没有电视杆信号接收器,电视一打开,全是哧哧作响的雪花点子。我爸只好又给他送去。看电视,是要在门口竖起一根长长的竹杆,上面按着电视接收器,打开电视机的按钮,揪有台的频道,里面的人影直晃,声音哧哧地,另外一个人马上跑出去抱起那根竹杆慢慢转,屋里的人看到画面正常、声音清晰,立刻要喊:“照了、照了,生怕多转一下,就把这清晰的画面给转没了。”
就是在这个大队屋里,我作为我爸的长女呱呱落地,接着二妹三妹相继出生,又相继夭折。她们带来短暂的快乐,留给父母又是无边的伤痛。而我估计实在是年龄大小,我竟毫无印象,这些,当然是后来听我妈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