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小小说)
刊于《小小说月刊》2022年12月
衣柜
穆萨
衣柜里一片漆黑。推拉门扣进凹槽,严丝合缝,密不透光。久置的冬天衣物的香气,与夏季衣衫新鲜的气味不同,更厚重,混合着衣柜内侧未漆的原木之香。又因柜门不常打开,气味在里面发酵,越发浓厚迷人。这味道让我想起儿时常玩的躲猫猫。明知道衣柜是对方必找的场所,仍喜欢藏在里面。成年后,这是第一次钻进衣柜,多少感到有些恍惚。
柜门是吴乔从外面拉上的。底部滑轮轰轰隆隆地驶过,在我听来好像一列火车。声音想必也被她丈夫听到。他问她在干什么,随后砰的一声关上客厅门。她回答说在换衣服。隔着柜门听她的嗓音,近在耳畔又遥不可及。接着是脚步声渐远,她离开卧室。“你怎么又回来了?”她问。“老宋的车出了故障,去不了了,改明天去。”他答。柜门隔光不隔音,他们的话声清楚地传到我耳中。我在心里咒骂老宋。我曾见过她丈夫几次,又高又胖,行动迟缓,说话也慢悠悠的,但中气十足。
脚步声又近,他进卧室换睡衣,她也跟进来。“我替你拿。”她说。接着是他解皮带的声音。另一侧的柜门被推开,她拿走丈夫的睡衣,又立马关门。光照进来片刻,我才看到我还光着身子。我藏身的地方是放冬天衣物的,不会被随意拉开。这一想法让我稍觉安心,但我仍不敢大口喘息。“弄点吃的吧,快十二点了。”丈夫说。是啊,快十二点了,我也还没吃午饭。原打算和吴乔做完一场再一起吃的,全被他破坏了。
厨房响起炒菜的声音,客厅响起电视的声音。趁着不那么安静,我悄悄地开始穿衣服。衣柜原本狭窄,又挂满了大衣毛衣羽绒服,稍有不慎,手肘或衣架撞在柜门上,一切就全完了。好在我的时间够多,我用比蜗牛还慢的速度穿好衣裤鞋袜,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她丈夫在看法律节目,惩恶扬善,还世间公道。沙发偶尔咯吱作响,是他庞大的身躯在变换姿势。柜门也不隔气味,闻到饭菜香,我感到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过。
我已经确认将手机的铃声和震动统统关闭。吴乔在做饭的空当给我发来一条消息,让我耐心等待,她会想办法把他支开。“你去买包盐吧,一点都没有了。”她吩咐他。“我叫外卖送来。”他说。“送来太慢。”“有方便面,拆一包调料包。”他说。这个懒货。她毫无办法。
吃饭和洗碗的一个多小时对我而言已如此煎熬,而他接下来却走进卧室说他要好好睡一觉。“你也进来睡吧。”他说。她表示她想在沙发上睡。“你为什么不进来睡?你很奇怪。”于是她也进来睡。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大概是他挑弄她,而她不愿配合。“我今天不想来。”她的声音懊恼又没有底气。“为什么不想来?”他浑厚的男低音质问。“这事儿需要为什么吗?”接着,又是一阵窸窣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他强行对她动手动脚,而她顽抗,却体力不济。“凭什么你想来就来?”她气急败坏地说。“凭什么你不想来就不来?”窸窣声继续。随后他得逞了。我蜷缩在柜中,感到心惊肉跳。“你怎么不叫?你今天很奇怪。”他气喘吁吁地说。这个禽兽,我真想冲出去用皮带把他勒死。但我没有那么做。
“行了,去洗个澡吧。”事后,她说。我知道她是想给我创造逃离的机会。他却说:“要去你去,我没怎么出汗。”“脏不脏啊。”她抱怨,但拿他没办法。他就那样睡了。整个下午,我被囚禁在这尺寸之地,与自己的睡意搏斗。衣柜里不论光线还是气味,都太助眠了。但我一刻也不能睡。一旦睡去,我就不能保证不发出任何声响。最后我采取蹲姿,忍着双腿发麻,才熬过几小时。饥饿导致我的肠胃低鸣了一阵,好在声音不大,而他又在梦中。这个懒货一睡就是一下午。后来我听到他醒了,摆弄手机,但一直没有离开床。直到吴乔做晚饭,他才起身前往客厅。于是,又是做饭声和电视声。
“晚上我想喊几个朋友来家里喝酒。”饭间他说。这对我是个噩耗。仿佛我的鼠洞外面要聚集一群猫,纵然我不出洞,也感到魂飞胆丧。“要玩你们出去玩,”吴乔说,“我今天很累,不想跟他们逢场作戏。”她严肃的声音多少有些作用。他“哼”了一声,像是妥协了。
吴乔又给我发过几次消息。她想不到什么理由把丈夫打发出去。我告诉她我没事,晚上他总要洗澡的,那时我再脱身就是了。电视的声音一直响着,他们在看喜剧节目,我听得入神,险些跟着笑了。她丈夫笑得肆无忌惮,她则多半默不作声。
快到十点,他才走进浴室。喷头洒水的声音响起,宣告我刑满释放。我紧张得开始冒汗。吴乔来接我,她把衣柜门拉开一半,我灵活地挤出去,蹑脚来到卧室,直奔门口。她替我开门,我转身与她作别。这时浴室的门也开了,喷头声音停止。她丈夫根本连衣服都没脱。“客人走了?走好,不送啊。”令人恶心的男低音。她关上门,我灰溜溜地逃跑。畜生,我想,他一开始就知道我在。他不去买盐,他强行与她做爱,他整个下午不起床,他企图喊朋友来喝酒,一切都是为了对衣柜里的我施虐。如今,我总算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而她呢,接下来的长夜她将如何度过,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