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菊花詩
自存自賞,自娛自樂。
紅樓夢十二首菊花詩,我來排的話應該是與李宮裁大不同的。
(此處哀怨添補:忽然覺得如果我是學中文的即可光明正大花它幾小時甚至幾天幾週遍讀各家註釋分析,然後真正自己做一個排名。然而現在即使偷讀紅樓我都覺是偷度,註釋查到一半反而心煩亂,不免再次懷疑自己的人生選擇⋯⋯ 最後只好趁還沒把自己逼瘋趕緊敲打些字下來。所以整篇都是個人感覺!個人感覺!個人感覺!沒有考證甚至沒讀完整本紅樓時的個人感覺!——全篇subject to日後隨時修補。)
億菊:寶釵的纖巧之作。傷懷幽淡,渾然天成。但很難說有奇句?“秋無跡”“夢有知”自然是將一個“億”字烘染得很好,但真說有驚人處,彷彿並不見得⋯⋯?
訪菊、種菊:其實我覺得菊花局寶玉作得很好了,不知為何少有人談。“訪”“種”二首都很難得地帶一股清新自然的灑脫氣,除了“冷吟醉酹”兩句外一改怡紅公子平日“紅香綠玉”的風格。“閑趁霜晴試一游,酒杯藥盞莫淹留”是很清爽的一句,雖然“酒杯藥盞”還是難免地帶著點公子式的纖弱嬌貴。二詩相比起來我更喜歡“種菊”一首,again, 除了“冷吟醉酹”兩句外,全詩有種素樸的優美。“冷吟”兩句真的⋯⋯挺平常的?尤其“詩千首”總是有種甩不脫的矯飾感(個人感覺:如果你不是李白最好還是別有事無事“詩千首”?很容易顯得你是在對對子⋯⋯)。但是“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就真的很舒服,我覺得甚至可以想像這兩句出現在陶詩裡?(當然可能不是最好的那些陶詩⋯⋯)個人最喜歡結尾二句: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絕塵埃”處有一點璞玉式的隱隱的欲出的禪意,且這二句難道沒有點“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的意思?但畢竟仍是璞玉⋯⋯ 你讀到這裡停下來微微皺眉,你覺得有種欲破土而未破土的什麼在那裡;你隱約覺得這裡一定存在著某種更好的處理方法能拂去這句詩上覆蓋的塵土令其於一瞬間大放清淨光明⋯⋯ 然而你沒有點石成金的詩才,你只能看著這有無盡潛才的一句空自懊惱。
對菊:湘雲三首其實最令我驚賞,因為我能料到黛玉的驚才絕艷,卻不期湘雲有這樣的疏脫氣度!(慚愧這是我第一次徹讀紅樓夢,卻也正是約略知其大觀而仍隨處新鮮的時候。更小時候的我不會在這裡被湘雲驚喜到,或者如果我已熟讀也不會再有這般驚奇。所以也許從前的怠懶竟也有其好處⋯⋯ (忽然想起老教授問我有沒有讀過Moby Dick然後興奮地告訴我you're in for a treat! ))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是多好的四句!那樣爽朗的一筆而下一氣呵成!我真是最愛湘雲的七律那種不堆砌不刻意的自然感,讀著都覺一股清氣蓬勃(所以對比之下我反而對“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無感⋯⋯)(以及好吧我自知對典故化用之類所知無多,所以如果湘雲這四句是套了前人的我也只好無話可說)。尾聯我仍覺有遺憾:我猜那應當是一種故友相對卻惜相聚太短的心情,好似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尤其對花為友,最易摧殘,卻是我世間唯有的知音,今夕是於人間最留不住的相逢;可是湘雲足夠豁達,只道:“莫辜負!” ——但實際的尾聯畢竟略顯平淡,讓我懷疑以上思緒不過是我自己多愁。
供菊:“拋書人對一枝秋”真是活潑又巧致;而原本蓬勃的清新意趣到“圃冷斜陽憶舊遊”卻似猛地一空,彷彿是折菊人興興頭頭地插好瓶左看右看,而一回頭忽見日已將暮的那一霎恍惚。湘雲這兩首其實連起來讀最好,“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直與“看來唯有我知音”天衣無縫,“供菊”本身也合“相對原宜惜寸陰”的心情,可要比寶釵解題的“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有情多了。我想尾聯其實是有向更悲涼蕭索的預示方向去解的空間的,但我個人不算很熱衷於將每首詩詞都去往讖語裏套盡了⋯⋯呃我當然知道讖語是解紅樓的鑰匙,但我以為如果*單單*以人物命運的角度去解詩會錯過很多詩本身的意趣,畢竟不是每首詩詞都是判詞。所以我更願意在尾聯中讀那種年輕的驕傲,好像少年人無意間擦過命運的衣角,怔了那一下又迅速揚起頭;因為少年人的心氣總是相信著自己的⋯⋯ 只有黛玉瞥見那一掠而過的斜暉鋪就慘淡底色。
詠菊:讀到“詠菊”被評了第一時真是吃了一驚,我覺它是黛玉三首裏穿鑿氣息最重的一首⋯⋯ 後來我想若將它解為“詠‘詠菊’”倒是有意思,就是說它是一首寫“詠菊”這件韻事的詩,寫自古被詩魔糾纏的人們:有人蘸霜揮毫,有人對月長吟,有人在幽閨自憐,有人懷想慰藉。而這首詩確也寫盡了詠菊之態:晨昏暮曉,霜前月下,籬外石旁。為什麼偏要拒絕最直接的“寫自己詠菊”的解釋呢,大概是我總覺頸聯格局小了,不只和黛玉自己另二首比,在整個十二首菊花詩裏都顯得幾乎有點格格不入;而尾聯又一下子打開,跟頸聯幾乎是一陰一陽般的對比。不是說不可以⋯⋯但如果是寫同一個人的心態變化,這樣的轉折就顯得突兀,倒像是因為要彌補頸聯的弱點才刻意於尾聯大氣。只有將其看作一種並列對比關係,如“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才顯自然。(當然,what do I know... 留待日後一窘罷。)
畫菊:格外喜歡寶釵這首,大概因為釵詩裏難得有此“狂”作。“攢花染出幾痕霜”可不是活靈活現的“畫”菊嗎;大概因為海棠詩裡“痕”字多用的虛意,這裡的“痕”卻正是畫筆一筆筆的形容,但又修飾的“霜”字,於是變成了一種實中含虛虛中寫實的用處(當然我懷疑這個“痕”字在古今千百篇寫畫菊或者菊畫的詩詞中可能已經被這樣用過千百遍了,所以是否有新意我是評不來的,只是單純覺得這裡很好)。至於“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絕對該是公認的好吧!!常見將“跳脫”譯為手鐲的,不是說錯,但“跳脫”作為一個實物去對“淡濃”可實在無聊了吧?我自然認為它更多是指筆下菊花的神氣,既然有“風”,枝條一定是搖曳點顫的,“跳脫”二字形容這動態豈非靈彩四溢!當然“跳脫”一定也是有意指示手鐲的存在的,想想看:腕上環飾叮噹,腕底花枝招搖,豈非美人與花交相輝映彼此添香。
問菊:我心中菊花詩的魁首。我甚至覺得這簡直是顯而易見的,《問菊》與餘詩幾乎可以說不在一個層面上。就算“口角噙香”是好句又怎麼能壓過這整首詩的氣韻去!
簪菊:“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二句是好對,但若說詩意我更愛尾聯的落拓。
菊影:個人覺得湘雲三首詩中這首為上上。前五句可絕對是把個“影”字寫絕了啊!!(again,除非是套用的前人詩意,否則我隨時願意為這五句跟人打一架⋯⋯)我遇到的麻煩是“夢也空”著實不是很知道如何理解(如果有人看到這裡隨時求教)。還有最後一聯⋯⋯雖然我generally不贊成“用讖語出發去解詩”(again,不是不贊成“用讖語解詩”,而是不贊成“用讖語作出發點去解詩”;我始終認為解詩的出發點應該是詩本身(本來就是讖語的自然例外)),但這裡實在覺得可能該用湘雲的命運去按圖索驥。所以讀完全書回來補吧。
菊夢:一開始以為全詩是詩人的視角(詩人之夢),不免有點失望,因為若是詩人視角那雖然對仗工整或者說寫得很好但作為整首詩來看實在有點⋯⋯平平無奇?但被提醒開頭“籬畔秋酣一覺清”說明應該是菊花視角,或者說寫的是菊花一夢之後,立刻放心:這才是黛玉的水平嘛!!看到有分析說菊夢中“憶舊還尋陶令盟”暗指了黛玉之尋“木石前盟”,簡直要擊節大贊,況這樣一來“睡去依依隨雁斷,驚迴故故惱蛩鳴”可就更情幽意遠了。
殘菊:我看的版本裡“蛩聲切”作“蛩聲病”,私以為“病”字更好,因為總感覺小雪時節若還有蛩聲應該也是有氣無力淒淒慘慘戚戚了吧⋯⋯ 但我沒在江南生活過,實在不是很知道。
最後匯總我對菊花詩的排名如下:
1、問菊 (我也隨時願意為了“問菊”的地位跟人打一架)
2、菊影
3、菊夢
4、對菊,供菊(這倆實在很難分先後,各自有缺點也各自有亮點⋯⋯並列著吧先)
5、畫菊
6、種菊(講真細論詞句自然及不上詠菊或億菊,但無奈我確很喜歡全詩作為一個整體的素樸氣和結尾那一點禪意的影子,即使頸聯明顯的敗筆都沒能讓我忍心否定這首詩)
7、億菊,詠菊(瑟瑟發抖⋯⋯我懷疑詠菊從來有沒有被排得這麼低過⋯⋯)
8、簪菊
9、訪菊,殘菊
(咦,與李宮裁排的差別倒也沒*那麼*大,尤其中間幾首)
最後充滿求生欲地表示一下(其實並沒有人看但迷生醉死之際亂七八糟的social media看多了只覺萬物不帶個狗頭都無以為盾):排名靠後的不是說不好!!不是說不好!!不是說不好!!!只是我(就只是我!個人!不代表任何別人!)作此排名的第一標準是一首詩整體流露的氣韻,所以我才會把對菊、供菊、甚至種菊都放到億菊與詠菊之前。論詞句工巧湘雲和寶玉自不能與薛林相比,但“對”“供”“種”三首有真實地讓我感到觸動。
2023.2.8
——————2023.3.19讀蔣勳說紅樓夢補——————
很神奇,讀完紅樓夢後又翻過一些解析再來讀12首菊花詩,好像眼前更清楚了,不像上次總覺有隱約的霧罩著。
1. “對菊”“供菊”和“問菊”“菊夢”特別能襯出湘雲和黛玉的不同。不過先說相同處。這四首都是與花相對的位置;詩裡沒直說,但它們給你的感覺是對花人一定是坐著的(或者走著走著坐下去了)(當然也可能菊花長得非常高⋯⋯)為什麼要囉嗦這一點呢【捂臉】⋯⋯ 因為這是一個平視的角度,且是一個放鬆的,散漫的姿勢。這是個卸下防備的姿勢——尤其“抱膝吟”,雖然我不了解,但我懷疑對那時的貴族來說這可能會算個“沒規矩”的坐法?——這個角度和姿勢意味著你此刻不是“端著”的,這是個私人的、聊天的姿勢、宜於傾訴的姿勢,它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親密和一種非常私人的情感聯接,就像你和好友一屁股在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操場上坐下,或者你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的夜晚遊蕩,你突然想去那個坐在石頭台階上抽煙的神色寂寥的陌生人身邊坐下,跟他講你從沒對任何人講過的讓你痛苦的事(或者至少電影裡總這樣)。而比如“殘菊”就有一個比較自上而下的俯視姿勢,“宴賞才過小雪時”——“欣賞”也好,“賞玩”也擺,人與菊主客分明;如果用小學的答題法這叫做“寓情於景”“托物言志”,意思其實是說這個“景”或“物”是作為一個載體、一個符號而存在的。——當然不是說這就沒前者好或怎麼樣,就只是說,這兩種姿勢是不同的,視角不同,與菊花的距離不同,所見一定也不同)——所以在這個對菊的姿勢上,湘雲和黛玉是一致的,也難怪她二人可以合寫凹晶館賞月詩,我想了一圈除了她倆和妙玉還真沒人能插手這首聯詩(再插一句,寶玉對菊的姿勢是最特別的一個,是一個從下往上的姿勢,是“勤護惜”的姿勢;他對大觀園的女孩子們同樣是這個姿勢,好知井徑絕塵埃,最痛惜她們被世界污染)。但湘雲和黛玉又有不同(終於扯回到開頭了...),在於中間兩聯都是清冷孤獨的。但湘雲耽而不溺,到尾聯便明朗起來(“菊影”除外,另說),意義上和音韻上都是,“春風桃李未淹留“單是音韻就何等爽朗!而黛玉到尾聯時給你的感覺是她完全把自己交出去了(“詠菊”另說,它很奇怪,它是全然的抽離),平靜而放縱地沉入她的孤獨(所以劉心武先生認為黛玉最終是沉水而死我反正很樂意贊同)。“解語何妨話片時“有一種“痴”在裡面,好像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半是恍惚半是癡迷地隨意一揮手,說:咱們不理那些。來,你可願同我說說話?⋯⋯ (所以就,很難想像黛玉俯視著菊花說這樣的話?就,覺得應該至少是平視的,甚至,這一刻是人花合一的)(以及再次強調,我不是在解讀啊不是在解讀,也沒有任何專業性可談,只是private feeling, feeling!!)“相對原宜惜寸陰“就沒有這種沈溺感,它在中間兩聯的激盪後顯得冷靜、溫和,整首詩結束在一個穩定的地方。“春風桃李未淹留“與“衰草寒煙無限情“對比就更強烈了(可惜我不懂漢語音律學,否則我就可以仔細看看為什麼這兩句單是讀出來的聲音的感覺就那麼不一樣);“衰草”一句的淒迷無邊無際,幾乎要從屏幕裡漫上來的冷(此處不是“書頁”讓我感到好怪異),它是飄搖的,離不開甩不去的;這首詩一開頭夢就醒了,但這個幽冷的月夜彷彿永遠不會結束。
2. “詠菊”真的很奇怪,越讀越奇怪。我甚至忽然覺得它都不像是在詠菊花——這首詩說的全是人啊,哪有一句在詠菊花的?所以我更堅定了之前所想這是首“詠‘詠菊’”的詩。如果按這個思路,尾聯那種突然的抽離也就不奇怪了,也許“突然的抽離”才是林黛玉。
3. 寶釵的兩首詩也很奇怪。“畫菊”甚至有點戲筆的感覺,尤其它的位置在黛玉“詠菊”和“問菊”之間夾著,就格外顯出區別。如果說(只是我說)“問菊”到最後甚至帶著點人花合一的“痴”,那麼“畫菊”應該是十二詩中最“人花分離”的。她真的,真的就只是在講“畫菊花”這個事兒!!甚至最後一句還特意提醒你這只是畫哦~ 真的,沒有哪兩個字比“黏屏“更能打破“看畫成真”的幻覺。甚至“畫菊”和“億菊”放在一起都很違和:前一首還是“人比黃花瘦”,寂寞地、淒涼地、苦苦地等待著重陽到來菊花就開了,然後重陽真的到了,卻只應景地畫了張畫⋯⋯ 從殷切飽滿的“慰語重陽會有期“,到淡淡的“聊以慰重陽“,我都想說是教科書級別的反高潮⋯⋯ 而其他!所有11首!!每首!!都或多或少帶著點“我與菊花是有著精神的連接和靈魂的共振的!!“的意思在(寶玉兩首更特別些,他自己不想做菊花,他只想做個憐花惜花護花的人,他甚至沒有去碰“億菊”“菊夢”“殘菊”這類飄渺的、易傷心的、看似寫菊花實則是寫菊花的absence的題目(我猜如果菊花詩寫在晴雯死後,寶玉挑的題目會大不相同。此時的寶玉還沒有經歷重大的“失去”,還是大觀園裡整日和女孩子們廝混的小男孩,遇到過最大的挫折可能就是在寶釵和黛玉間兩頭跑結果兩邊不是人,搞到悲從中來,回來便要參禪(我覺得他爹打他甚至都不是什麼大挫折,畢竟只是皮肉之苦,女孩子們都來看他為他流淚,他心裡甜蜜蜜好嗎!)),當下的他是真的很樸實很真摯地想做個勤勤懇懇的種花人,保護他的花兒們,所以挑的題目也誠懇樸實,寫的也不刻意取新取巧)——對不起,扯回“畫菊”。除了寶玉的兩首,其他詩都或多或少地提到菊花的風骨、孤傲、還有生命的深秋——蟲兒離去,雁群離去,衰草枯園,殘陽寒煙,只剩下菊花——可是菊花也要凋零了⋯⋯ 唯有“畫菊”全不提這些。就好像畫菊只是一件閨中韻事,和繡花、對棋一樣,興之所至,記以自娛。這樣的詩是詩中的小品文,清淡優雅,令人忘俗——但你不會拿小品文去跟《滕王閣序》相爭。“畫菊”大概就是詩歌比賽裡會拿三等獎的那種詩——精巧,優美,讀來令人愉快,但一定不及拿頭籌的那首詩情感或複雜或深切或宏大 ——就好像寶釵故意不想拿頭籌一樣。事實上“億菊”也給人這種感覺;它幾乎像寶釵在仿寫黛玉,纖巧得放在寶釵所有詩作裡都顯得突兀(尤其難以想像寶釵“為黃花瘦“⋯⋯), 但是論纖細悲切誰會去跟黛玉比呢?尤其寶釵?那不是以自己的最弱項去扛對方的最強項?我只好懷疑寶釵是刻意不拿出自己最好水平來的,為的是前日海棠詩既已為冠今日則萬萬不可奪魁。不能說她是“讓著”黛玉(黛玉不需要別人“讓”),她只是要確保自己的詩一定不會是最好的。李紈也相當上道,一舉把頭三名全給了黛玉。但寶釵內心也是驕傲的、絕不願屈居人下的,所以後面大家一時興起作螃蟹詩寶釵的詩才就又明晃晃地,真材實料地跳出來了,甚至帶著那麼一點示威賭氣的意思;別人都是隨手寫寫吃螃蟹,甚至黛玉也是“這玩意兒我隨便批發”,甚至都不存稿,寫完趕緊燒,彷彿這樣的詩存在都有點丟人。而寶釵的螃蟹詩一鳴驚人——“食螃蟹絕唱”,是絕對的好詩,放到哪都可以舉座皆驚的那種。而這才是真正的寶釵呀,可以犀利,可以冷誚,新巧的同時不失大氣,——光華奪目。
4. “菊影”真的真的太好了!!那種光影描寫真切得如同你已經看過記過這情景千萬遍。“疊疊復重重”五字就將花影寫絕了;“三徑”用得不動聲色。“窗隔疏燈描遠近“,啊啊啊啊啊你得再嘆這觀察的細緻,因為月光是不會將花影描出“遠近”的,它是個漫散射的光;只有地面的光,燈光,因為光源小而離得近,才會因距離遠近產生投影的長短——這是“燈下影”;“籬篩破月鎖玲瓏“才是月下影,你不能不讚嘆這個“破”和“鎖”字用得多精巧,還有——這應該算far fetch了,但我總覺這一句也在寫月亮自身,晴空滿月,圓盤上明暗如樹影疏條交橫,傳說那是月中桂樹;你看月亮同樣被光影破開,只是又被白玉盤鎖住⋯⋯
5. 你有沒有見過秋天的水泥地上片片的楓葉印,顏色和層疊的質感像極了影子,卻是實實在在的印記?你有沒有在冬天的窗上看見過窗外松柏形狀的霜花?我覺得“霜印”應該就是這類東西。
6. “憑誰醉眼認朦朧“,月下醉眼相看,花枝的色調都暗了,花與影的區別在哪裡?一片花影兩朦朧!何為花?何為影?何為真?何為幻?影也空,印也空,夢也空,魂也空!何為影,何為花!何為幻,何為真!——總之,不要闖進去,不要踩碎——你怎知那影不是花真正的神魂呢?
7. “睡去依依隨雁斷“是“依依墟裡煙”的依依。你知道將睡未睡時那種彷彿意識在飄遠、散開的感覺嗎?前一秒你彷彿還看見遙遠的雁陣,聽見遠遠的雁聲,下一秒它們就都消失了。
8. “枝無全葉翠離披“搞不好是十二菊花詩中最悲涼殘忍的一句。誰會這樣去寫菊呢?豈不聞“菊殘猶有傲霜枝“?而探春的殘菊沒有凌霜傲立,它們被寒露冷霜壓得東倒西歪,它們狼狽,破碎,枝葉凌亂。冬天好他媽冷。
9. 我還是覺得“口角噙香”不至於好到魁首的地步。我也想起來為什麼了——我總覺它和“書成蕉葉文猶綠”異曲同工。不過我開始感到“噙”字用得好了——它和後面的“吟”放在一起有一種撥弄的感覺,就像口中含著一顆珠子,作詩的時候凝神推敲斟酌,來回反覆地念著某一句或是某個詞,吟出聲,停一停,換個字,又吟——舌頭在發音的時候無意識地將珠子推到那邊,捲到這邊,又偶爾送到齒間輕咬住——撥弄那顆珠子實際也是在撥弄著聲音、音韻——來來回回,反反覆覆⋯⋯ 而“口角噙香”,暗香如同珠子般被撥動,而“香”也不只是花香,是“吟成清寒字也香”;再三撥弄的是聲音,是字詞,是花香,是菊意,是思緒,是詩—— 而所有這些在詩人的口角如同有了實質般來回滾動⋯⋯
10. (你可以試試,“含香”就凝滯呆板了。還有什麼字⋯⋯“銜香”感覺唇齒根本不敢動,一動就掉了⋯⋯而且好像還很大塊的樣子⋯⋯)
11. (但還是不覺得一個字能壓住一整首詩的氣質。)
12. 所以我的排名應該會做些調整,恭喜“詠菊”上升排位(“詠菊”:哦。),雖然具體在哪我也沒想好。
再補:忽然想到“菊夢”更應該是一個莊周夢蝶式的夢!只有這樣才能解釋詩中變幻莫名的視角問題!而且!黛玉作為魂夢中還會去太虛幻境遊玩的絳珠仙草投生,在夢中回到“籬畔秋酣一覺清“的狀態應該是最熟悉最自然的了,自然到不假思索不用解釋,一開眼就是一株花的視角。“登仙非慕莊生蝶”也算是個線索了吧,關鍵是黛玉極坦然地表示:我不是在“學”莊周去夢蝶啊,身化草木或飄然登仙都不過是我生命在不同時候呈現的狀態而已;為菊、為人、為仙,實則從來都不曾分離過。
3.20又補:李紈評了“詠菊”為冠是因為她自己的身份!因為前日海棠詩給了寶釵,菊花詩的魁首是一定要給黛玉的(當然倒也並無別人能與“問菊”一爭),但是但是!!黛玉三首可真只有“詠菊”——按李紈自己的話——能稱得上“有身份”(不能太“悲觀”,對吧?【手動微笑】);雖然尾聯我自己認為出戲得奇怪(且也籠統),但總算是個“端莊沈穩“的收尾。所以不是“口角噙香”送“詠菊”上了榜首的,而是“千古高風說到今”!!啊⋯⋯我就說李紈鑑賞水平真這麼不行??我現在都開始懷疑黛玉是不是特意寫了這麼個“正大光明”的收尾,大家都好有個台階下?
這麼一說我發現她們詩成後各自之間的評語也挺⋯⋯妙。我讀完菊花詩後本來是興興頭頭地想看她們各自怎麼說的,結果她們的評論比這排名還要讓我不解。“把菊花問得無言可對”是“問菊”的重點嗎?😂 別的評語也都很⋯⋯泛泛⋯⋯?(黛玉的除外,她的評論我是真的没有很看懂而已⋯⋯)
現在回頭看“訪菊”“種菊”二首,原來是如此樸實純粹的啊!而“問菊”“菊夢”在純粹之外更多了一份孤獨(比如說,正是它們的純粹反而拖累了它們的排名;不過,這倒也真是世間事的樣子)。寶玉的純粹是潔白的,他被保護得太好,他不懂這些。而黛玉的純粹是清醒的、孤絕的,她的純粹將她一步步往軟紅十丈之外推。“幽怨同誰訴“?她確實無人可訴;有可能理解的只有寶玉,而正因如此偏不能向他傾訴——她哪裡忍心讓寶玉染上浮世塵埃?
大觀園裡的女孩子,也許只有作詩的時候才可以被允許完整地當一會兒“自己”。
光風霽月的菊花詩,原來只有詩本身被允許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