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鹊桥仙》开始——一场中学诗歌的“大冒险”
一场疫情把这所高中的语文课打得七零八落,选科制更是给了“致命一击”,当我问学生他们上学期课本讲到哪儿时,时空好像破碎了,有人上完了《赤壁赋》和《登泰山记》(七单元最后一课),而有人,连《反对党八股》(六单元第二课)都没开始。
在统一备课进度的学校要求下,备课组建议我们从必修上册的四首古诗词开始。这四首古诗词是《诗经.邶风.静女》,《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李煜的《虞美人》和秦观的《鹊桥仙》。乍一看,这些诗歌都在歌咏相思别怨,非常适合给这些封闭式管理中的学生们带来一些快乐。然而,我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当这些快乐需要被背诵、考察的时候,它的表达就需要克制。换言之,当诗歌面对应试与分数时,怎么让受众去体会那种幽微与神秘?
作为一个讲台上的“演员”,我需要熟稔的剧本,是学生、课本、课程标准以及高考题,除此之外,来自诗歌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该怎么去呈现?我选择了最笨的办法,去读课本,去做题,去读课程标准。顺便,我还和两个班的班主任要了学生手册,这份手册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学生的家庭、亲属、爱好、朋友、理想。我看完了两个班100来号人的手册,并不意外,他们的爱好,除了打游戏就是刷抖音,唯一有个想成为侦探小说家的女孩子。
我带的两个班都是理科班,学科组合是物化生,从我办公室的热闹来看,这热闹属于数理化生,而不属于我们语文,当然我也不羡慕,更不觉得吵闹。然而,考试是平等的,不会因为文理科而有太多偏心,当文科班的同事告诉我,他们班里有语文不及格的学生时,我学生60多的语文突然给了我安慰。按照一种固化思维,理科生对语文的态度大致等同于文科生对地理的态度,需要背诵加理解,吃力不讨好,慢慢的他们会接受一种态度,与其费工夫不提分,不如花功夫在能提分的项目上。这个问题并非只存在于高中这个学段,而是在高中突然爆发,因为初中语文学习与考试都以课本为中心,一旦到了高中,课本作为参照系突然失效了,浩如烟海的语文知识把他们的安稳冲击得随波逐流。
或许这么感慨是傲慢的,学生们习惯了来自流媒体与游戏短暂的快感,以及课本和分数带来的平稳虚荣,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讲解知识点,带他们答题解题就好了。但我仍然想去尝试,把自己的快乐与他们分享,并非只是阅读的快乐,还有一种不需要攀比的自足。这种想法出于一种自私,也因为傲慢,我不想去讲千篇一律的语文课,因为我不喜欢;也不想用分数掩盖他们青春时代的迷茫与困惑。
就这样,第一堂课,我带着课本,单枪匹马走进了教室。
我并不在这堂课用PPT,我生怕一个具象化的表达范式会干扰他们的思维。我站在他们之中,问他们,如果一首诗不从开头读起,是否会影响阅读?
沉默。我预料到了,我接着问他们,那么,假如你今天爱上了一个人,你是否会写一首诗去表达对他/她的爱?
有人会心一笑,也有人大声笑,这50个人开始有自己的态度了,或是娇羞,或是取笑。我说,换成是我,“土味情话”才是最好的选择,比如“你知道我属什么吗?”“属于你~”
他们全都笑了。我紧接着往下讲,“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就是一句千古流传的“土味情话”。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听到这句诗,是不是就知道作者在讲什么了?
“爱情!”大家不约而同地回答。我顺势讲下去,所以说,一首诗并不需要从开头完整读完,你从一句话里也能大致的了解作者的情感与意图,是不是?
“是!”听到这个回答,我说,其实秦观要传达的东西,这一句话已经完全讲明白了。那为什么他还要大费周章地去讲别的呢?
又是沉默。我让他们回到开头看,秦观在第一句话里写了哪些东西?
“星星和云!”好,我问他们星星和云在什么方位?
“天上。”所以我问,当你和你的爱人见面时,你会不去看你的爱人而老是抬头看天吗?
哄堂大笑,一些调皮的男生开始躁动起来了。我让他们继续看,“银汉迢迢暗度”,这个“迢迢”是在形容什么?
“很远。”我问他们什么很远。“距离很远!”我接着问,谁距离远?“秦观的爱人!”所以这个地方就不难解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句感慨了。所以说,在这个地方,两个人见面了吗?
“并没有!”大家齐刷刷地说。我继续追问,好,那下阕第一句话又写了哪些东西?
“水!梦!(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他们回答我。这些东西相比于星星和云,有什么特点吗?我问。
我看他们不吱声,点了一个男生起来问答。
他说:“感觉很美好。”
我问他:“那这两样东西很遥远吗?”
他答:“不遥远。”
很好,那你已经不去看星星看云了,开始想到这些美好的东西了,是不是意味着什么了?
“面基了!”“奔现了!”他们开心地大声说。我说没错,那是不是永远在一起了?
他们再次沉默。我说,“忍顾鹊桥归路”,“顾”是啥意思?
“回头”,几个零星的声音响起。我说,如果你是牛郎织女,你和他/她短聚分别以后,你回头看代表什么?
“不舍。”所以,秦观写到这个地方,两个恋人其实已经怎么了。
“分开了。”我说,词已至此,实际上把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思念与短聚分离写完了,那最后这句土味情话还有没有必要感慨呢?
“有!”好,也就是说,两个人因为种种原因只能短暂相聚,这种短暂有没有成为遗憾?
“不是!”
为什么?
一个男孩子大声说:“因为那一下就足够美好?”
实际上,关于这首词的教学已经完成了,因为大致的文意已经了然了。秦观不仅仅是一个“土味情话”的创造者,他仍然会在思念时看星星看云,在见面时依依惜别,珍惜那一刻的美好。
我贱贱地说,你们以为的一句“土味情话”,实际上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有爱而不得,也有得而不长。所以以后谁再用情话撩你,而没有展开讲的,都是渣男渣女。
再次哄堂大笑。
我接着说,当然,一首词绝不能代表多深沉的爱,他其实更多在表达什么?
“思念!”“情感!”
我说没错,这是对自己情感的表达,至少看起来是真挚的。我顺势举了余秀华的诗作为例子:
“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
所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
他们并不认识余秀华。我问他们,大雪、风暴、泥石流这些自然灾害的危害更大,还是生活带来的荒谬?
有人说是这些自然灾害,也有人说是荒谬。我请了一个女生起来回答,她说的不多,支支吾吾的,大致意思是:是生活的荒谬,因为生活带来的压力是无处躲藏的。
没错,我说。在余秀华看来,不管是自然灾害,还是无处躲藏的压力,都不会让火车错轨。所以这句诗要表达东西一目了然。我自然而然地铺展了关于余秀华的生世与生活,同时也提到了另一句她很有名的诗句:
“我爱你
但我爱我体内的斑斑锈迹胜过爱你”。
他们在此之前接触到的诗歌,要么是表达宏远志向的,要么是在逆境中超越自我的。至少在考题里,诗歌并没有传达过对私密情感的体会。最后几分钟,我询问他们,都读过什么人的诗歌?有人说海子,有人说顾城,当然,绝大多数人睁大眼睛闭着嘴。
我想在最后几分钟水一下课,讲到了顾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句话被改编成了歌词,这里的中年人手机默认铃声就是这句话。
课后,一个黑黑的女生跑到了我的办公室,她睁大着眼睛和我说,她妈妈的微信签名,就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她说她好像突然对她妈妈的认识不一样了,她的妈妈是一个乡下的农妇,据她形容,妈妈的生活,除了农活,就是叫她好好读书。
我对她笑了笑,让她多看一点诗歌。她也笑了笑,跑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