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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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9日傍晚五点多,姨表哥峰峰走了。四十多岁,家有两个孩子。肝癌晚期,不治病逝。
姨妈说,表哥平时很少体检,突然查出肝癌晚期,治疗很难。他们找到一种特效药,吃了能维持一年半。现在时限到了,没有接替的新药,又对旧药有了抗药性,说不行就不行了。
哥哥最近易怒,在自己父母家住。最近让母亲在他死前停止自家药店的工作,估计怕母亲劳累。病危前他意识不清,谁叫都没反应。妻子来了,跟他说会照顾好他的父母和孩子,让他放心。他才睁开眼,眼泪顺着眼角留下,口中渗出深色的血,离开了人间。说到这里,姨妈一直像往常一样乐观的声音和神情凝重下来。她又说了一遍:“血的颜色是深色的。”
他疼惜父母,生病期间把病痛说得很轻。父母确实抱着希望。直到最近才告诉父母,感觉随时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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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得病是一年半前的事。当时正值各地陆续疫情封控。上海封完南通封。要么出不了上海,要么回了南通进不了医院探视。
暑假特地带两个孩子回南通一个月,希望找机会探望。疫情反复,又不敢带着疫情风险去探视。
昨天早晨我妈来接孩子的时候,突然听说哥哥腹水,病危,想回去看最后一面。父母说次日回家。我想当天赶回去。家中孩子不适,不肯吃饭,耽误半日。带孩子玩了一圈,中午回家,想饭后赶火车,却发现时间太晚了。下午两三点出发,夜里六七点才能到,估计医院不能对外开放这么久。于是赶去做断奶通乳。
通乳完到家已经六点多。我妈说,哥哥已过世。最后一面就这样错过。
日常生活琐碎的借口很多。每一次,都在拿生命的机会和琐碎的借口平衡,前者往往让位于后者。这让我警醒,肯定哪里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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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这一面重不重要,我不知道。感觉很重要。几年前,一个从小认识,常来家帮忙,憨厚朴实的姨表弟突然离世,才三十多岁。我到家探望时已在殡仪馆,不敢看遗容,强迫自己记住最健康美好的样子。这次我对见最后一面非常渴望,想通过增加见面的次数,增强姨表哥生命的厚度。然而不够执着,终于还是错过了。
跟姨表哥见面很少,但很亲近。他母亲,我的瘦姨妈常年跟我妈通话谈心,亲密无间。姨妈一家忠厚,坦诚待人,自然感觉亲近。我跟丈夫恋爱早期,第一个带丈夫见的家人就是姨妈。
姨表哥比我大五岁左右。我一生见过不超过二十次吧。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在我读中小学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哥哥高大,一米八出头,站着的时候背有点缩,很谦卑的样子。脸庞宽阔白净,忠厚的国字脸上满是笑容,凝聚在眉宇间不散去,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即使后来年纪增长,脸上染上深深的黄褐色,皱纹日显,那笑容始终不变,从不褪去。这很像姨妈,即使讨论姨表哥的病情,她都是乐观的,声音洪亮。
早年家族聚餐的时候,姨表哥总是在父亲洪钟般的声音下,轻生温柔应和,偶尔小声反抗一下,又好像开了个玩笑,很快回到那轻松的笑容里。
姨妈跟外公,外婆很亲,在二老身体不好的时候常去帮忙。外婆帕金森在家卧病多年,无法自理。护工陪护总有顾不上听不见的,姨妈三天两头常来家探望帮忙。后来外婆去世,外公孤苦,渐渐患上老年痴呆,姨妈也在家里缺人的时候来照顾一下安全。
家里有重活,姨表兄们都回来帮忙。外公外婆去世后,在殡仪馆烧纸,接待访客。我伤心不已,姨表哥和姨表弟总会来陪着烧纸,帮忙陪夜。具体说些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多亲友来走一圈就走了,年轻一代里只有两位姨表兄,话很少,默默陪我烧纸,聊聊亲切的家常,即使很久不见,也不觉生疏。他们不走,甚至会替我做完剩下的所有事。
姨表哥家并不富裕,两个孩子,大的今年高考,小的在上幼儿园。姨表哥考了药剂师资格,开一家药店,跟七十几岁的母亲轮班,赚点收入。他还照顾亲戚里一个疯了的妹妹,帮忙定期办医疗手续。
我一年回一次南通,生了孩子之后回去更少。偶尔回去陪妈妈看姨妈,在药店见过一次姨表哥,风风火火地来了又走,客客气气,笑盈盈的。
一次我父亲邀请亲友,儿子一起回的南通。姨表哥见到我儿子,也很亲切地聊了很久。
我跟他的妻子几乎没说过话,跟两个孩子只见过一面,聊天甚少,已相忘。今天赶往殡仪馆,见了嫂子,也认不出来。看来这一代的交情因为见面太少而摇摇欲坠。全凭小时候的偶尔见面的印象和父辈的来往维系着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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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接待的亲友都没有哭哭啼啼。多时不见的,打招呼还会爽朗地笑。大家习惯性地把眼泪留在无人的角落里。葬礼上,该办的事还得办。难怪葬礼有这么多仪式流程。登记,跪拜,问候,烧纸……都能让人忙起来。站在棺椁前无所事事是可怕的。烧纸的间隙,大家摸两把眼泪,没人在意,又互相明白。拉家常一样的聊天,让至亲不停地倾诉着。好跟人们反复咀嚼这段无法下咽的伤痛,直到不得不囫囵吞下去。
我看了一眼已经去世的哥哥,瘦弱苍白,打扮跟去世的外公外婆一样。是不是这时的见面已经没有意义了呢?也许不是。他还在大家的记忆力被浓烈的感情缅怀着。
灵堂很安静,没有人哭,没有音乐,没有络绎不绝的访客。几个熟悉的亲友坐在门口,或在门外烧纸。表嫂眼中布满血丝,面色苍白,头发耷拉着,一身黑冬衣裹着。她的亲友忙着张罗签字待客。孩子去上学了。大人们担心,姨表哥的离世对孩子的高考会有影响。
当然会有影响,怎么会没有影响?
我陪母亲买了纸钱,在门口烧纸。旁边的亲友我已认不得。他们聊着天,我听着,手里忙着。
姨的儿子,就是姨表弟,已经不在了。大家说,姨表哥走得太快了。姨对姨妈说:“还好,你有孙子。”姨表弟走得突然,弟媳流产过一次,在备孕。我把家里孩子穿不了的小衣服和玩具都送给了姨,谁知一切戛然而止。姨的一切期盼戛然而止,不知道这几年怎么过的。
姨和姨妈都是沉默的女性。默默做事,默默善待别人,默默承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她们只能在被拉长时间的晚年里,静静地找一个安慰自己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