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忒弥斯的犹豫》——浅野皓生（八）

声明：原文刊载于《東大に名探偵はいない》，版权归作者及出版方所有。本翻译仅供学习交流，禁止一切形式转载。

盛夏下午，我提早五分钟来到约定地点，发现伊田已经坐在那儿了。他似乎比之前更加消瘦了些。

“好久不见，看到您平安无恙真是太好了。”

“给你们真是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我之前拜读过你那篇严谨的报道。”

伊田很夸张地耸了耸肩。

“今天我约您出来，就是想再问一下关于那篇报道的内容。”

“什么意思？”

经过一段耐人寻味的空白，伊田脸带狐疑地反问道。

“伊田先生。你可真把我骗得团团转啊。”

伊田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在说什么？”

我再也按捺不住，开门见山将结论先抛了出去。

“整件事难道不全是伊田先生的自导自演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两封告发信想必都是伊田先生您自己写的吧？为了坐实根本不存在的事件。”

伊田脸色毫无变化。

“我还是不认为伊田先生会对青叶女士见死不救。伊田先生您一定是尽全力拯救青叶女士了。因为，你之所以立志当医生就是为了这一刻。”

——假如有个医生把A所受伤害彻底治愈，那么A和C根本不必去仰仗法律。

“可遗憾的是，尽管拼命救治，青叶女士还是伤重去世了。而凶手丸山依旧没接受法律制裁，他死于事故。你肯定对现实的不公感到异常激愤。你肯定不想让青叶女士的死亡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伊田擦干那两道被无力感所击溃而流的眼泪，决意挺身演一出一生一世的舞台剧。

“你伪造两封告发信，一封寄给自己，一封寄给UT discover，把我们卷入事件。而且你预料我会去找山神先生，事先就跟山神先生或仓本女士打好招呼，拜托他们要帮助我调查。”

我走在伊田铺好的道路上，一步步走向他引导的真相，最后将他的独白写成报道。成千上万的人阅读我的报道后，就会对伊田不被起诉这个结果产生愤慨。

“你将自己包装成法律无法裁决的杀人犯，由此向全社会宣告法律的无力，以及不受法律制裁的丸山有多么罪孽深重。世间终于理解了你和仓本女士长年以来的痛苦。”

这就是伊田对青叶——或者说就是树里——的凭吊。

“我现在说得对不对？”

我用颤抖的声音发问。

如果自己所猜不错，那我就是被伊田操纵着写下了一篇世纪假新闻。

沉默之后，仍是沉默。只有窗外吵闹的蝉鸣和店内古典音乐在阻挡寂静继续蔓延。

“桥部同学，你果然很聪明。”

伊田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但聪明得有些过头了。”

伊田嘴角有一丝上扬。他一边微笑，一边略微轻吁一口气。

“我话说在前头，我没有做过任何妨碍桥部同学的行为，桥部同学的报道也没有错误。只不过，我的表现方式有稍许夸张罢了。”

伊田慎重地字斟句酌。

“刚才桥部同学你所言，大约一半对一半错。就让我按顺序来说吧，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毕竟你有知道的权利。青叶女士被送进我们医院急救，我一看到她腹部的X，当时就明白这是丸山所为。我被这个巧合给吓到愕然。这只能是命运，这就是我的命运。青叶女士的伤势比当年树里更加重。我们没有救她的十足把握，但我心里无论如何都想要救下她。就是由于当年没能从丸山手里救下树里，我才成为了医生。而现在，眼前又有一条生命遭到丸山威胁，命运是要拯救这个人，是要我救她，我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当上医生。上苍早给我安排好了这个机会，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而，当伊田紧握手术刀的瞬间，他的脑海里掠过一道闪念。

“拯救青叶女士不就等同于帮丸山逃脱法律制裁吗？如果我救下她，丸山的罪状就成了杀人未遂。如果我没能救下她，丸山才会犯下杀人罪。那一刻，我心里在想丸山理应犯的是杀人罪才对。”

——我一定要让丸山变成杀人犯。

“我知道这个念头简直荒谬，我努力想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我不是被害者家属，此刻的我是医生。但是，越是想拜托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却越是牢牢锁在我的脑海。”

青叶最终还是死了。伊田在青叶双亲面前流下眼泪。

“为什么我会在她双亲面前哭泣呢？说心里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恐怕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身为医生，我迄今为止所积累的一切全都化为了虚无。”

伊田本想贯彻医生的理念，保持医生的矜持。

“我不能说心里完全没有邪念，但我的确尽了全力救治青叶女士。”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伊田也一点一滴不再自信。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不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对青叶女士见死不救了？我真的有积极救治她吗？按道理，我当时应该是一心一意救治她，周围人也都是这么说，应该没有错。可是，可是万一真是我在无意识中害死了青叶女士怎么办？”

接着，丸山意外身亡。一封告发信寄到了伊田手中。

“她父母的话令我颇受冲击。看到把我称作杀人犯的文字，我心里不禁觉得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事实就是如此，那我一定要偿还罪行。”

恐怕，青叶双亲当时看到了潜藏在伊田灵魂深处的那个杀人者的影子。而在敕使河原的眼中，伊田只是单纯拼命拯救伤者的医生。

我想敕使河原也好、那封告发信也好，两边说得都不对。或者说两边都说对了一半。伊田心中同时存在着杀人者和救人者这两种矛盾的情绪。

“但法律无法制裁我。这是当然的。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杀了青叶女士。”

这就是法律的极限。无法审判应当被审判的人。又或者，无法审判那些不知应不应当审判的人。

“只是任由法律随意玩弄一翻，事情怎能就这么草草结束。”

丸山压根没接受法律裁决，就那么擅自死去了。如果什么都不做，这起事件早晚也会被世人遗忘。因丸山践踏法律的罪行所导致的一切痛苦就将永远无法愈合。

“我无法容忍这种事。”

伊田必须要让媒体关注那些法律无法裁决的罪行。他要在这冷漠的社会引发公众对法律不完善之处的义愤。当这两种情绪发生共鸣后……

“我就模仿那封告发信给你们UT discover寄去类似内容。”

伊田用自己的人生赌了一把。

“我要让世间记住我这个杀人者的模样。”

那篇报道就是伊田借世人之手给自己下达的裁决。

“即便自首，我在法律上也是无罪。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把法律的极限暴露给公众看。而且你的那篇报道肯定会吸引许多眼球，这件事的关注度就会更大了。”

伊田这个计划未免充满太多不确定的风险。UT discover很可能会停止报道。即便UT discover继续调查，事情也未必就能和伊田所料那样发展。伊田给UT discover寄去告发信是为了刺激UT discover。但我们说不定只把它当作玩笑话，置之不理也未可知。

“如果计划没有按预期进行，那我也只能认栽。即使不成功，对我而言并不会损失什么东西。不过，由于桥部同学的存在，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了。”

伊田满脸欣喜，发出愉悦的笑声。我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脊背攀上身。

我在没有伊田引导的状态下主动联系山神。山神早已收到伊田拜托，尽全力协助我调查。然后我成功查出伊田杀人这个结果，如伊田所愿地写下那篇报道。

我咬牙追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手段？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不就好了吗？”

“为了让世间记住这次事件，那种两头不靠的模糊真相根本不够。这个关于不受法律制裁的杀人者的故事里必须要有个确凿的杀人者。”

“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周刊杂志和新闻记者？媒体渠道还有很多啊？”

“其他人来写的话，就失去意义了。”

伊田缓缓摇头。

“我希望由桥部同学你来写这篇报道，由你来把藏在我心里那个杀人者的样子写出来。我相信只有你，只有桥部同学你才能把树里还有仓本女士的痛苦好好描写出来。”

伊田浅笑着，淡淡说出一句令我咬牙切齿的台词。

“因为桥部同学的文章令我很感动。”

我被他利用了。此刻我无比确信这一点。

伊田被我那篇堆砌华丽辞藻的报道给感动了。不对，伊田不是因为我的文笔而感动。他是从我那篇华而不实的报道里看到了充满青春气息的、单纯的使命感。他看出我是最适合他的计划的人选。他通过那篇报道看穿了这个记者还未经世事打磨、城府不深。而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写出最天真的社会议题。因为天真的人往往大胆。那是仅属于年轻人的天真、大胆和敏感。

我终于看清了伊田这个人的本质。他不是圣人，也不是恶魔。他只是个命途多舛，被悔悟和愤懑给占据了灵魂的死者家属。他用巧妙的策略来纾解自己长年累月的忧郁。伊田只是个冷静又聪明的死者家属。

“擅自把你拖下水，真是很抱歉。做出近乎于欺骗桥部同学的行为，给你填了不少麻烦。”

他似乎真的感到非常抱歉。我只好紧咬牙关忍耐。

“今天的事，请务必保守秘密。这是为了树里和仓本女士，还有桥部同学你着想。”

那篇报道引起公众哗然，事到如今已不可能撤下了。伊田连这一点都料到了吗？

“可能我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不过请你一定坚持写下去。桥部同学有写作的才能，将来肯定能成为优秀的记者。”

他这句话是真心的吗？还是纯粹的社交辞令？我无法分辨。

我没有查清事实，只凭一家之言就写下偏颇至极的报道，从而误导了警方，给公众带来了混乱。不管伊田怎么说，即便他说我所言有五成真实，我的那篇报道都只是篇彻头彻尾的假新闻。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浅薄的正义感？还是自尊心作祟？是什么驱使我极欲写出震惊世人的报道。还有我对新闻报道所蕴含浩大力量的那份无知，全都成了伊田乘虚而入的空间。。

手机震动了，是新的采访目标。

不知不觉之中，我在这起事件里从采访者变成了被采访者，多么滑稽且讽刺啊！我该投身虚荣的海洋，不教任何人知晓真相，安静地放下执笔的手吗？我心中忽地一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