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罚站
在足够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对亚逼感兴趣,因此逢人便打听,哪里有亚逼。在真正的亚逼眼中,问出这个问题的我,当然没资格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了,于是至今为止没有机会能对一个亚逼进行深入、细致的观察。
后来,虽然没有机会访谈,但我从侧面了解了很多关于他们的事情,一些幻想破灭了,也就不再关心这个议题。就在这个时候,我知道了一个消息:罚站将要关门了。
我心想:那,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吗。
什么是亚逼?这个问题的有趣之处在于,问不是亚逼的人这个问题,会获得各式各样的“答案”;而问亚逼们这个问题反倒只会收获白眼。狭义上的亚逼,是独特的打扮风格;广义上的亚逼,是非主流的生活方式。又或者这么说,表象是热爱各种亚文化的人;内核是拒绝主流社会从而获得某种边缘性的人。而边缘群体最最重要的是能够找到和主流对抗的核,如果没有,就会很脆弱。所以他们最常说的话是:不要标签化我。因为一旦标签化,也就把亚逼拉入了主流的评判标准里,按照这样的标准,他们是:失业者、小众人群、穷人、打扮花哨的人、“非主流”、潮人……而只有彻底拒绝这种标签化,才能获得喘息的机会——对他们来说。
而在玉林,我目前知道的精神内核上非常亚的公众空间只有两个地方:罚站和群魔。一定要先给出这俩地方的介绍或者对比一下异同的话,罚站主打的是行为艺术、音乐绘画、演唱,群魔主打的是哲学类读书会;罚站能勉强盈利,群魔几乎无法盈利;罚站给人感觉是压抑中的癫狂亟待一场爆发,群魔给人感觉是无奈中疯癫发出黑暗里的一声叹息。他们最大的外在共同点是:都开在老旧居民楼里面,门都不关,这座城市的人都可以随时上门(据介绍,群魔是有一次主理人被锁门外然后愤而砸锁从此再也关不上门,非常有意思);而更深邃的一点是,他们的人都住在里面,有男有女,真正生活在里面。因此不同时间去的话,会看到他们生活的不同切面——聊天、发呆、做菜或是做爱。
我很难想象的画面是,一觉睡醒,卧室门口站了两个陌生人,像看马戏团的猴子一样看我。如果这样,会让我进入一种非常不安稳的状态中,我肯定无法睡着。但我还是难忘那次去群魔(也许是最佳的一次拜访,完美诠释了群魔)时,主理人不洗脚展现的那种泰然处之。
那个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和一个朋友去了群魔。厨房里有个高大的男生在做饭,一间卧室有个女生在抽烟,旁边是电脑在放迷幻音乐,不洗脚的房门紧锁。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不洗脚出来,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再过了一会儿从不洗脚房间里出来一个害羞的女生,她和不洗脚和我们打了一声招呼就准备离开去长野办读书会了。我从客厅往不洗脚刚刚所在的卧室望,看到阳台上晾着的衣服,其中有一条鲜红的女式内裤。就在这时,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问题:“他们会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做爱吗?”随后,一阵感动突然袭来——我发现这群人并不是在这里演戏,而是把自己的生活毫无保留地展示给别人看。也许这是行为艺术的一部分,也许这是亟待观众参与的艺术——生活需要观察,而不同时间上门的不同人的不同眼睛,就是这场艺术的变量和组成部分。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也参与到了这场行为艺术中。我也忽然得到了答案,他们会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做爱,也许不洗脚和那个女生刚刚做完爱。我感觉浑身发暖,被一种叫生活的东西裹住了。
我心想:这就是玉林最亚的地方。
之后,大概过了几个月,我对亚逼已经没有什么探索的心——我发现肤浅于外表的人,只把亚当做一种打扮风格,内心空空如也;执着于内在的人,往往有惊人的执拗,难以共处。玉林大多数人是前者,少数是后者。因此我也不再去探访这些地方和这些人,只偶尔接触一下,比如打个照面打声招呼。
古井中的石子是前几天罚站的推送,那是罚站的谢幕表演。2月11日之后,就不再有罚站了。我约上朋友一起去。
同样的地方,不一样的人。一共有四场演出,我听了其中前两场半。先是一个比较传统的摇滚乐队,然后是一场各式各样乐器的即兴solo,最后是一场调试了很久设备的键盘、吉他、架子鼓的演出。
但全场我除了听音乐,更多是观察身边的人。
我看到有一个染了粉色头发,但又新长出来不少黑头发,扎丸子头的女生。那一瞬间我好想拍她的头。因为我想起了《火影忍者》里鼬拍佐助的头。我自己给自己配音:“欧多多哟,预录撒奈。”想到这里,我忽然笑了。
最精彩的是第二场。即兴solo还有观众也带着吉他上去演奏,一个个子小小的女生体现了非常反差的一面。她穿背带裤,戴顶帽子,很可爱的模样,连吉他也小小的,但是嗓音却很干燥粗犷,像西伯利亚的干冷风灌入燃烧的篝火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她后来在人群中听后面演出的时候和朋友聊天,我听到她的四川话也燥燥的。
在她演唱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奇迹——只有一个人唱,但是发出了两个人的声音。我以为耶稣来了。结果仔细一看是旁边一个姐们再跟着唱。毫不夸张地说,这姐们不需要喇叭的。她和台上演唱的背带裤女性形成了美妙的和声。更深处的细节是,她的歌声里面有自信,浓浓的自信,还有自得,这就和普通的哼唱很不一样。当全场忽然安静,大家都发现还有一个声音,用目光寻找来源,这个女生依然发完了所有音而不是戛然而止。真好啊,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她就是属于这里的人。同时她的打扮也很酷,由于她在我前面,我只能看到一个背影:紧身大领大袖白衬衫,外面挂了绑带式马甲。没想到上个周末才在NEED!FLEA看到,居然能再次看到这种在我眼中特别酷的打扮——像个杀手,似乎可以从马甲里面掏出两把手枪。
即兴的乐器里面还有一把马头琴,这是我没想到的。当然事后来看,还有喇叭、长号……也是很神奇的。这个乐手往台上走的时候,路过我身边,她在我桌上放下一个钵和钢杵,我当时以为是cosplay唐僧呢,转念一想才发觉是个乐器。然后她放下一根棒子骨,我仔细看了一下上面没肉,不是啃到一半带到这里接着啃。这个棒子骨用来干嘛呢?让我想起了《神奇宝贝》里面的卡拉卡拉,不会是打人用的吧。
演奏过程不提,无法形容,很迷幻。我发现低配迷幻现场主要靠不流通的空气加灯光就可以了。由于人太多,再加上各种电子烟已经香水,屋内形成了一股很难形容的味道。并不是很糟糕,只是很奇妙。让我想起高中一个哥们用香水掩盖脚臭的壮举。不过现场的味道还是比高中那次好很多,像躺在一个廉价性工作者的怀里。
她拉完马头琴下来,才发现还放在我桌上的棒骨和钵。她把这俩放入乐器袋子,却发现一个扣子坏了。我看她忙碌,问她:
“需要灯光吗?”
“有就好了。”
我掏出手机打光,看到了扣子咋坏的。她弄了一下还是没弄好。我直接上手:“我来吧。”
大力出奇迹,一下子好了,帮她扣了上去。
她收拾的间隙,我问她:“请问……这个骨头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啊。”
“牦牛。”(我听成猫扭了。)
“啊?”
“牦牛。”她随后往黑暗中的人群一指:“ta送的。”
我看了一眼黑暗,不知道谁送的。她接着说:“可惜这个已经腐朽了,本来想掏空……后来用来打鼓了。”
然后她就走了。
我很荣幸能提供一点点小帮助。
后来第三场演出一直在调试设备,调试好了之后我感觉有不是那么想要听完,于是便和朋友往外走。我们最后看了一圈人群。真好啊,这群人。
从罚站下来,我尿涨得不行,一路在想哪里有厕所,或者实在不行就在罚站门口撒了得了?心中小小的恶意幻想涌起,尿意更急了。下了楼,走没多远,竟然一面墙背后就是公厕,我当时喜出望外大喊一声:“我草,来了。”
大黑夜的,这个举动吸引了一点点疑惑的目光,就像一场行为艺术一样。
撒最后几滴尿的时候,我一边抖一边爽一边想:“就这样结束了呢,我看到了故事的结局,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