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食河豚欲上时,古人咋吃

文/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吐翠的竹节,映着初绽的桃花,鸭子晃动着小胖丫拨着春水。
河滩上的蒌蒿、芦苇刚刚发出了新芽。
河豚吐着泡儿,浮上来,被网进篓子,就着案板、地锅,炖、煮、或者红烧。
这是宋代元丰八年,王安石变法失败,旧党重新上台。
作为旧党代表人物的苏轼,重新回到了东京开封,先任礼部郎中。
半个月后,升为起居舍人,为五品。
三个月后,升为中书舍人。
不久,又再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
不到一年的时间,多次升迁,但旧党拼命打压新党、尽废新法的氛围,让洒脱、随性的苏轼,觉得压抑。
他想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这个时候,自己的方外之交的惠崇,邀请他前往相国寺,欣赏他刚新作的一幅画。
画名《春江晚景》。

初绽的桃花、嬉戏的鸭子、河滩上的蒌蒿、芦苇的新芽,入春风般,将苏轼的不快心绪一扫而空。
然后,他便馋了,想起了江南的河豚。
想到此刻正是江南吃河豚的最佳时节。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初次吃河豚的情景,是在去年春天,也就是元丰七年的春天,在常州团练副使任上的时候。
当地一位善于烹饪河豚的大厨,想效仿汪伦的“十里桃花”,借苏东坡的名气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作为一个吃货,苏轼虽然明知有“陷阱”,还是欣然应邀赴宴,心想,我就埋头大吃,不说话,不写诗、不签名,看你怎么借名气。
而事实上,他也正是这么做得。
胡吃还塞,眉头紧凑,一言不发,看得躲在屏风后面的厨师心惊肉跳,以为自己的河豚手艺不合他的口味。
他正想着是不是要改行的时候,苏轼突然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大喊了一声:“也值一死!”
厨子这才眉开眼笑,知道自己的厨艺,成了。
因为苏轼的那句话,意思就是,河豚的美味,就算是冒死品尝也是值得了。
这就是“搏死食河豚”的出处。

众所周知,河豚虽美,但肝脏、眼睛、血液等处含有剧毒,如处理不当或误食,轻者中毒,重者丧命。
因此,很多人对“搏死食河豚”的说法,持反对态度。
比如,苏轼的前辈梅尧臣,就是那位被誉为宋诗的“开山祖师”,与欧阳修并称的大诗人。
有一次,他与好友范仲淹同游庐山。
酒宴上,一位来自江南的客人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河豚的“美味”,引得范仲淹馋涎欲滴,表示有机会一定大饱口福。
但作为现实主义诗人的代表,梅尧臣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想法,认为将生命憋在裤腰带上吃河豚,太不值了。
为了表示反对,他甚至还当场写了一首《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全诗的意思很简单:这玩意儿,不值得冒险。
后来这首诗传到欧阳修那里,欧阳修很喜欢,提笔点评道:“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
结果,欧阳修这么一赞,梅尧臣居然得了个“梅河豚”的“雅号”。
更搞笑的是,他的本意是劝阻人们不要“搏死食河豚”,最后却被人误以为是吃河豚的“代言人”。
接着说苏轼。
苏轼对着惠崇的《春江晚景》流口水的时候,可能没有想到,没过几年,自己又从另外一个东西上,想起河豚。
这就是荔枝。
那时候,他被贬到了岭南。
岭南多荔枝,苏轼吃了个不亦乐乎,边吃边夸赞:“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他认为,只有丰腴美味的河豚可与荔枝相媲美。
看来他还是对河豚念念不忘呀。
被看作是当宰相就是为了“捞”哥哥的苏辙,在苏轼的影响下,也爱上了这一口,甚至发出了“河豚虽过鲈鳜在”的感叹。
意思是说,吃河豚的时节虽然过了,但还能够吃到鲈鱼和鳜鱼,人生足矣。
作为豪迈词的继承者,辛弃疾不仅继承了苏轼的词风,更继承了他爱吃河豚的口味,常常在醉酒之后高喊:“快趁两三杯,河豚欲上来。”
看来,河豚的美味,“害人”不浅。

但你往前捯饬捯饬会发现,吃河豚这个习惯,很久以前的古人就在干了,他们不仅吃,还写进了《山海经》里:“敦水出焉,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䰽䰽之鱼,食之杀人。”
所谓的“䰽䰽之鱼”,其实就是河豚:“(䰽)鯸鲐也……河豚别名。”
“食之杀人”的意思就是,玩意儿虽好吃,但能毒死人。
根据《山海经》中的记载推测,可能早在距今4000多年前的大禹治水时代,长江下游的人们就已经开始品尝河豚,并有送命的场景了。
时光流逝,流走了岁月,却没有流走人们对河豚的狂热,人们甚至对这种洁白如腴、丰腴鲜美、入口即化、美妙绝伦的肉质,形容为“西施乳”。
意思就是,这玩意儿带给人的美妙感受,可能也就只有西施胸前的二两肉了。
刚才说了,河豚好吃是好吃,如果真的中毒了,怎么办?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给出了方子:“ 河豚有大毒…… 厚生者宜远之。”
翻译成白话就是:珍爱生命,远离河豚。
不吃就不会中毒,这不废话嘛。
有些古籍给出的解毒偏方是龙脑水、橄榄汤、芦根汁,孙思邈说给出的是:“粪清尤妙。”
那位要问了“粪清”是什么,粪清就是……自己百度去。
大家很听医圣的话,为了以防不测,古人吃河豚的地点,干脆就改在了茅厕旁。
可能是为了方便取解毒的粪清吧。
明朝的大奸臣严嵩,就在吃河豚这事儿山折过跟头。
说有一次他做寿,宴席上就有这么一道河豚。有人看严嵩不顺眼,想借机整他一下。
这个时候,有个人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能出声。
众人吓坏了,立即去茅厕取了粪清给那人灌下。
谁知粪清灌了不少,那人仍然毫无反应,看来是不行了,没想到毒发如此之快!
严嵩害怕了,那人提议道:粪清可解毒,以防不测,快快喝下!
众人纷纷应是,于是先舀了一大勺递给严嵩。
严嵩虽然觉得恶心,但仍然喝了大半碗。
谁知这个时候,昏倒的那人居然又醒了过来,满脸惭愧的道:刚才只是羊角风犯了,并非是中了河豚之毒。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起看着刚刚干了大半碗粪清的严嵩,若有所思。
这就看出了河豚有毒的好处了,起码可以让那些骑在人民头上的人,出出丑。

到了现在,河豚多为人工养殖,养殖过程中,毒素已经被消除了大半,然后上锅的时候再稍加注意,便无中毒的可能。
但没有毒的河豚,似乎又少了些趣味,吃起来像鳜鱼脸蛋肉,很瓷实。
鱼皮里面还藏着着小刺鳞,咬起来咯吱作响,像掺了沙子。
于此,我们可能再也体会不到传说中的“不食河豚,不知鱼味”的境界了,更当不起苏轼品河豚后“值那一死”的评语。
元符三年,朝廷大赦,原本以为要老死在儋州的苏东坡,遇到朝廷大赦,重新返回东京开封。
望着归途的风景,他可能还会想起河豚的美妙滋味。
他多想一手荔枝、一筷子河豚,吃个不亦乐乎。
他也好想再见一见好友惠崇,看看他的《春江晚景》,解一解口腹之仇。
只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
建中靖国元年,他逝世在常州。
常州,就是他初次品尝到河豚的地方。
始于斯,又终于斯,这一切,都是定数。
或许在苏轼人生最后的时刻,还在念念不忘“正是河豚欲上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