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你机场
糕点店的队伍很长,在我前前后后的人拎着五彩缤纷的大号购物袋,三十个费南雪蛋糕,六袋小圆面包;有一个卷发妇女想把刚出炉的千层酥都装走,遭到了另一位顾客的指责,勉强分了五个给对方。在糕点店放肆采购的人要么是家丁兴旺,购物袋在餐桌上一打开,蜂拥而上的小手就全伸进去。或者是有很大的冰箱,打开冷冻室时冷气扑向脚趾,这样的清晨重复上演。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人被食物拴在此地,有一段在距离糕点店五公里之内的、不能脱身的生活。
我在排队,拿着最小号的一次性塑料袋,里面有一块布朗尼,和一只泡芙。我只是旅客,甚至来到这个城市都不在我原本的计划内。在买回北京的机票时,发现有廉价航班在这里中转,虽然要多待一天,但回了北京也是闲着,对着灰蒙蒙的天气发呆,在这样无聊的心情里,才来了这个名字都不曾听说过的地方。
下了飞机我简直不敢相信,整个机场只有两个停机位和一条跑道,候机厅是一家有安检的麦当劳,麦当劳的前门对着登机的检票口,后门出去就是公路,竖着一块公交站牌,上面只有两个公交号码。公路另一边是大片的农田,深处有一坐白色的巨大球形建筑,在地图上看不到这个建筑的名字。
坐公交进城的时候上来了很多初中生,看起来是刚结束了一场同学聚会。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女孩对司机说自己没钱买票,司机叫她下车,她犹豫了几秒,嚼着泡泡糖,司机又挥挥手允许她上来了。她就高高兴兴坐在了我的旁边,并且和我搭起话来。就是她介绍我来的这家糕点店。她说这是附近最受欢迎的店,糕点师以前和她母亲一起开过一家服装店,攒了一笔积蓄就离开了,去葡萄牙学了甜点制作,回来之后就能做很多人们都没见过的新奇东西,而且总是很好吃。公车每次停站都有一两个初中生下车,后来她也下车了,在拐进种着芒果树的院子之前,还又转身冲我挥了挥手。
“一个泡芙太轻了,上秤称不出来。”给我称重的收银员说,她垂着眼帘时,蓝色眼影就像墨镜一样覆盖在她脸上。“你给她标五毛钱的。”旁边的收银员插话。“您看行吗?”“好的。”我接过塑料袋和一把零钱。
我在街上逛了一个多小时,就感觉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这确实只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城市中心是一座喷泉,广场环绕,几条街道向周围展开,长出餐馆、诊所、学校、电动车店。城市北边有一座庙,我在庙门口坐了一会儿,看着香火飘向龙头鱼身的脊兽,雕塑被下午的阳光照得很鲜艳。这让我想到我生活过的南方小城,在去北京上学之前。
小城也只有一条主街,名叫庙前街,却不见庙,也许毁于战火或动乱,如今已经无人关心。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一条这样的街道就已经足够,学生在街上的影院买半价票(时而逃票),情人去街尾的公园牵手拥吻,分手就去旁边与街道平行的河堤,走五分钟回到公园,又可以和另一个邻居恋爱,没有什么厌倦可言。只有离开过又回来的人,或者期待着太多的游客,会觉得这里太小。他们不满足于在桥头的树荫下吃冰棒——仅仅是吃冰棒,不做任何事;他们想,世界不该只是烈日毒烤着夏天的桥拱而已。但很多年后,我仍然坚定地想,如果有一个删除键,我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消去一切的存在痕迹,只留住那一座桥。没有我的猫,没有哭泣的男友(那些后悔说了或没说的话),没有一直挂在姥爷家走廊尽头的画。
我在水边坐到太阳落山。回旅馆前我想我可以再去糕点店买一份明天的早饭。这时刚七点半,但糕点店已经半掩着卷帘铁门,要打烊了。看到我张望,里面的女人招手让我进去,还有一些豆沙卷,你要吗。聊了几句我才知道她就是店主,于是我向她提起了今天早上遇到的小女孩。对,我跟这里的朋友都是这样讲的,但其实是另一个故事。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陌生的国度独自生活,我买了一张从澳门出发的机票,但路上车子抛锚,我拎着大包小包冲向机场,结果还是错过了飞机。失魂落魄之间,又一个不留神被人偷走了钱包。
一边聊着,她一边带着我穿过店铺,走到厨房后面的小院。院子里有阵柠檬花香,不见月亮,只有月光。她在澳门的西餐馆打了阵工,觉得这样好像也行,就留了几年。这之间她遇到了一个男人,陷入爱河,有了自己的公寓,然后怀孕生子。但小孩出生之后的半年,她感到无法忍受这样逐渐步入正轨的生活,和男人商议后,就独身离开了。有什么不好呢?我问。一只夜鸦停到防盗窗上,左看右看,又振翅飞走了。也许只是害怕吧,那样美好安稳的生活,如果有什么不幸,要被动地从中抽离,害怕自己会无法承受,所以才主动结束。而且渐渐地,感觉要变成澳门人了,不仅仅是像油花漂在水面那样地生活在那个城市里了,没有疏离感,面对很多事好像都很难再清醒,在这样的状态里就总是很抑郁、失落,所以,说什么都要摆脱。
那么回到这里之后呢?我低头卷了一根烟,因为手还不太熟,卷了很久;她都没有说话。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陌生顾客呢?这样复杂的人生秘密对我而言却是无足轻重,我无法明白,也无法记住。明天离开这里,我也不会再回来。因为我下个礼拜就要入职了,在北京,那个磁极般的城市,那个除了吸引力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无论在多远,我都很想北京。我会想象在北京度过九岁的暑假,乘公交去古生物博物馆,看玻璃展柜里寂寞的骨头。回到小区门口刚好遇到遛弯的姥姥,我滔滔不绝地给她讲撒哈拉沙漠里的恐龙,她戴着那顶纱质的蓝色阳帽,边听边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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